除此之外，殖民地议会伦敦代办一职也使得柏克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对殖民地事务的研究上面。悲剧的是，此时乔治三世选择了托利党人诺思勋爵担任首相，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选择。
诺思首相是无可争议的好人，可爱、灵活、恭敬，也是一位爱国者，私人道德无可挑剔。但是他不是一位伟大的领袖。1773年，议会通过了《茶税法案》，首次允许东印度公司向美洲出口茶叶。并且在诺思的坚持下，这种茶叶需承担每磅三便士的税负。
这是帝国向殖民地征税冲动的又一次爆发，这是不受欢迎的汤森税法的最后残余。就当时的形势来说，即使加上这一税负，东印度公司的茶叶依然要比其他进口茶叶便宜，也比走私的荷兰茶叶便宜。
无代表不纳税！在这条金科玉律已成为那个年代共识的情况下，《茶税法案》的通过是非法的。一度有人建议，可以给予北美殖民者选举权，并将其代表跨越3000英里送往伦敦。这个建议在柏克看来简直是疯了！且不说那个年代跨越浩瀚的大西洋需要付出多大的时间成本和风险成本，单说对宪法的任何变化将是多么浩大的操作啊！需要引入多少永无止境的讨论、政党介入和政治激情，而且当你开始某一部分的调查时，这种调查何时能够穷尽？
帝国议会完全低估了北美殖民地反抗的意志。《茶税法案》等于提供了一个反抗怒火的出口，使北美各派人士团结了起来，那些民族主义者和效忠主义者、商人和不法之徒一致联合起来共同反对新的进口货物。
1773年12月16日，在波士顿港口，经历了与殖民当局的长时间对峙和7000名集会者的喧嚣呼号之后，60名“自由之子”夜间装扮成莫霍克印第安人，登上了三艘货船，将342件茶叶倒入波士顿湾。
这便是“波士顿倾茶事件”，这也是引发北美独立战争的导火索。
“波士顿茶党”严重羞辱了英国议会和公众舆论。诺思政府和议会通过了更加严厉的“强制法令”，规定英军可强行进驻殖民地民宅搜查，取消马萨诸塞的自治地位，封闭北美最大的港口波士顿港。
无论在英国自由宪政传统原则上，还是作为领受俸禄的纽约殖民地议会代办，柏克的同情都寄予殖民地一边。在革命风暴即将聚拢之际，在议会演讲，将议会各方拉回到理智的范围之内，无论如何都是柏克的职责。
柏克从来不是那种形而上的思想家，尽管在形象上，已届中年的柏克看起来像是地道的学究，戴着眼镜，飘散的红头发每一根都泛着激动的光芒，声音高亢而明亮。不喜欢他的人称他为“埃德蒙酸凝乳”，在讽刺漫画中，他被描述为消瘦而严厉的人，身着耶稣会士的长袍和四角帽。有时还饰以一颗土豆或一串念珠。他被指责为“美洲之友”，一个酸腐的爱尔兰人。
柏克是实践中的哲学家。无论是发表于1774年4月的《论课税于美洲的演讲》，还是1775年3月22日的《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都是历史分析和政治家技艺的精华。有人认为柏克是政治家不是思想家，这种观点是短视和粗陋的。事实上柏克的思想滥觞于政治实践之中，具有深刻的保守性，也是英国经验哲学最本质最完美的显现。
柏克坚持认为，经验而不是抽象理念，才是真正起作用的。诺思勋爵认为回顾过去是不明智的，问题在于如何走出北美困境。而柏克认为这种说法乃是将问题付诸异想天开，拒绝既有经验是不对的。
在《论课税于美洲的演讲》中，柏克对“茶税”风波的“既有经验”做了爬梳和回顾，无论是格伦维尔课加的《印花税法案》、查塔姆内阁时通过的“汤森税法”，还是诺思内阁的“茶税”，都开启了一次深刻而灾难性的转变，英国第一次试图从北美取得税收。
统治应当适应人的脾性，北美人民的脾性正是自由，而且这一自由精神在英国的殖民地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更加强烈。如果不承认北美人是生而自由的海外英国人，那北美将永远不可能有效地加以统治。
对北美人来说，茶税就是一个莫大的羞辱：“没有人曾怀疑过，茶品可以承受三便士的税负，但是当人们的一般情绪被激怒时，当两百万人决意不纳税时，就没有什么货物会承受三便士抑或一便士了。”
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回到一种早期的、非强制性的、商业的，基于共享利益和认同的关系，而不是尝试进行控制和报复。英国必须在帝国主权与殖民地领地之间达成和解，彻底完全地废除茶税，是唯一可行的途径。
柏克预言，若非如此，北美殖民地将有灾难发生。
“他们会满意于这样一种奴役状态吗？如果不是，看看结果吧。反思一下我们如何统治一个自认为应当自由但又不享有自由的人民……这就是美洲的状况，而当在你们眼中满布血腥时，你们就只能在最初开始的地方结束一切。”
“波士顿倾茶事件”激怒了帝国议会和公众舆论，议员们决意要给美洲人一个教训，将审慎和实用的外交路线抛诸脑后。事实上自由贸易才是天然的和平派。柏克首先强调了英国和北美贸易量的巨大增长，当时的贸易量已经超过了两代人之前英国全球贸易的总和。200万欧洲精华人口和50万奴隶，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机会。英国通过贸易取得的利益将远远超过“茶税”的三便士。
柏克给出了闪亮的一击：英国使用武力不仅是无效或自我挫败的，更是自相矛盾的。
动武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一个永远都有待征服的民族是无法进行统治的。”而且动武与英国几个世纪以来所追求的自由精神相违背，北美人并非外国的敌人，他本身就是英国的一部分。
美洲精神就是英国精神，正是这种精神塑造了英国制度本身。大英帝国是在开明放任的基础才得以建立和繁荣的，使用武力直接破坏了这一基础。
最初的美洲的殖民者是英国社会中最勤劳最具自由精神的那部分人，正是他们离开了自由的母国带来了英国的理念和原则。他们的自由理念并非抽象的文字游戏，而是特定的和具体的。美洲人所继承的经验理性就表现在对于人民议会的维护和对税收政策的抵制上，因为对北美的税收恰恰违背了这一宪政原则：无代表不纳税！这是习俗，也是理念。
根据柏克的说法，美洲的立法者正是通过英国普通法而灌输了其理念，其浸润之深以至于使得威廉·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释义》在美洲的销量堪比英国本土。
“这一研习”，柏克声称，“使人变得敏锐、好奇、灵巧、攻击迅捷、自辩圆熟，资源充沛……他们能远距离预言恶政，在每一种腐败微风处嗅查到暴政路径。”
这些人是海外英国人，带着英国的理念、习俗、语言和法律，“我们不可能篡改这一勇猛民众的血统并说服他们相信不是源自一个静脉中流淌着自由血液的民族。”“一个英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适合将另外一个英国人论证为奴隶的人。”
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和解。英国宪法乃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它的天才之处就在于善于吸收新的利益并将社会秩序和法治扩展到新的地区。柏克一度设想将北美人的诉求吸纳进这部庞大的宪法之内。
1775年3月《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持续了两个半小时，最后的结果仍然是78:270票未能通过动议，平民院决计要给美洲人一个教训。就在柏克的演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莱克星顿和康科德的战斗就打响了。
《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与先前的《论课税于美洲的演讲》不仅是政治家技艺的杰作，亦是思想沉淀和历史分析的精品。它是一个爱尔兰人献给美洲的情书，它是诗，是散文，更是布道文，它是明智和先知般的存在。
它通过美洲事件所表达出来的英国制度的精髓，帮助建立起了一种非强制性的帝国概念，那是商业利益和法治共享性认同基础上的宪政共同体。1775年3月，在那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在美国《独立宣言》发布前的15个月，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考察，循着柏克所建议的和解之路，战争并非不可避免。
原载 葛陂小记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