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跟一位中年男士比肩而立,正在边走边说,听到我的叫唤,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甩下一连串银铃一般的笑声,渐渐远去。
哦,是认错人了。可她那侧影,那动作,多像高峰大姐!
不过,很快我就自嘲地笑了:高峰哪有这般年轻呵。高峰大我好几岁,早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前几年,也是在这个门口曾见过她,那时,她已是见老了。毕竟,是奔六十的人了。五十岁如果看不出年纪的话(比如我,经常被认为是三四十岁),六十可就很明显了。
大姐是三十年前团市委的老同事。当时都在太平路37号大楼的五楼,她所在的宣传部与我所在的办公室门隔壁,共用一个走廊,相距不到十米。大姐先我几年进机关,于是经常向她讨教。大姐是那种办事、说话风风火火的类型,打电话、开会发言,干脆利索,不拖泥带水,写字、走路也飞快。或许是来往密切的缘故吧,后来机关成立青年运动史领导小组办公室(非常设机构),我俩成为搭档,都没有职务,但她年长,自然由她负责。
这个办公室的工作对象是历史上曾在青岛从事地下工作的老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世的老人越来越少,他们所了解的有关青岛地区地下党团的事情就越来越珍贵。记得当时有一个口号,叫作抢救式挖掘。其实,就在开展这项工作后以及此后的过程中,就不断传来某某老人离世的消息,于是越发感到了肩头责任的压力。
工作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从存世不多的史料中发掘有关线索,二是在发掘线索的基础上到外地寻访这些老人。这项工作在团市委秘书长王永章(后任文化部一司长)直接领导下开展。同时接受团山东省委研究室对口领导。省里具体做这项工作的,一位是向禺(1950年代以来一直在团省委工作的老干部,已故),一位是跟我年纪相仿的王本群(曾在鲁中一城市任市委副书记、后任省某厅厅长)。
查找资料的地方,基本在本地和济南。本地有一位党史研究的权威臧淼,在党校工作,经常到他那里讨教,老先生总能提供一些非常珍贵的线索和资料。再就是到济南去,到济南就像串门,隔三差五就去一趟。有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住在团省委隔壁的招待所,招待所里蚊子很多。有时也住在济南市委的几处招待所。团省委是一幢老旧的三层楼,大楼两边对称,楼层很高,房间很宽大,夏季外面很热,但里面却比较阴凉。印象中,那些办公室里面总是黑乎乎的,好像终年不见阳光。夏季机关午休时间很长,下午三点半上班。吃饭就在机关食堂,那是个很简陋的食堂,平房,但餐厅地势很高,要上一段台阶。伙食不太好,面是黑色的,菜里盐很多,很咸。招待所边上是机关干部宿舍。有时也到熟悉的人家去串门。研究室后来的主任刘长坤,很开朗、幽默,到他家去总把我当作亲戚,用自己酿造的葡萄酒招待我,还把配方告诉我。他太太是山大医学院的老师,青岛市立医院口腔科好几位医生是她的学生,她曾叮嘱我可以以她的名义去找这些大夫看牙。
跟高峰大姐一起出差过好几次。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从青岛出发,先到北京,然后到天津、德州、济南、益都、诸城,一站站回来。
在北京期间,住在团中央前门东大街10号甲地下室招待所。以此为基地,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探访。
在京期间,寻访了几位在青岛党史上有影响的几位老人。通常是白天采访,有时录音(很多老人因受政治迫害不敢被录音),晚上回到招待所整理。
一位是丁祝华,她是青岛第一批团员。青岛是先有青年团组织,后有党组织的。丁老当时是青岛职业学校的学生。离开青岛后,辗转各地。后来成为任弼时的嫂子。拜访她的时候,她住在中组部宿舍。那个宿舍是在中组部后院,进去的时候要先进中组部大门,盘查很严。见到丁老后,老人执意留我俩在她家吃饭,老人还带我们到食堂去买馒头,回来后用颤颤巍巍的手给我们盛饭。探访完毕,老人执意派车送我们出来,从中组部大门出来,还看了看盘查过我们的门卫。
一位是张沈川,他在青岛大学读书,是青岛学联的负责人,罗荣桓元帅曾是他的同窗。张老后来去了上海,在周恩来的领导下做谍报工作,主要做红色电台。高峰用随身带的相机给张老拍摄了一张照片,有时翻出照片,看着张老和善的笑容,好像曾经的见面就在眼前。张老去世时,其治丧委员会还给我发来了讣告。
一位是吕福田,住在东城区一个四合院里,老人很健谈,他好像后来做过安全工作。见他的时候,从外贸部退下来。
一位是季焕麟,他在青岛期间做过地下电台工作,见到他的时候,他从邮电部门的岗位上退休。老人是南方人,乡音很重,说话高峰听不大懂,我还能应对。
再一位是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姓尹,益都人,曾在青岛地下党被破坏后入狱,但后来又出狱。至于出狱的方式,有不同的说法,很多回忆者认为他是叛变,但他自己说是趁监狱监管松懈自己走出来的。四九年前,他被派到驻朝鲜大使馆,做参赞。当时东北的中共党组织有困难时,通常通过驻朝机构联系。见到他的时候,他住在外交部街十字路口一幢破旧的老建筑里,建筑好像很久没用了,大楼的下面几层空荡荡的,楼梯很昏暗。在三层还是四层,大概是招待所,或者类似今天那种疏于管理的老年公寓。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集中住着六位老人,每个老人一张床,床边堆积着杂物、书籍。大概是怕说话不方便,老人带我们出来,到前门大栅栏的小饭馆说事,为自己辩白。他知道我喜欢吃驴肉,就专门到一家驴肉馆请客。还请我们在大栅栏戏园子看戏。他自述,他是趁监狱疏于管理,自己从大门走出来的。这一说法遭到党史界的普遍质疑。
在天津也住了很长时间。因为带的盘缠不多了,为节省开支。大姐住到了她天津的亲戚家,我到南开大学,住在当时在那里读书的德州师专金明同学的弟弟金光(毕业后在北京某部工作)的宿舍里,还跟着金光冒充学生在南开听过课,到图书馆查看了不少资料。金光还把自己翻译的一本关于青岛历史的书《在三国的旗帜下》[补白1]给我,让我帮他润色,并联系出版。后来没出成。[补白2]
在天津印象最深的是探访周铁忠老人,她曾是地下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长,当时山东省委被破坏,青岛就同时有了省委和市委,但时间都很短暂,很快均被破坏。周老身体很硬朗,一口湖南话,听不大懂,只能连猜带蒙,大致了解一些情况。老人在青岛的时间其实很短,即便这样,她还是希望我们能帮她把在其他地区从事政治活动的经历整理出来,因时间来不及,没办成。算是遗憾。老人给我们留了一张照片,还有她和高峰的合影。
从天津出来,费用基本花光,我俩商议,要是回青岛再出来,浪费时间,不如接着探访,那时年轻,不知道累。于是在德州下车,到德州师专,找老师借的款,又带着一个多月的成果,还有一大摞工具书,风尘仆仆地继续行程。
到济南后,大姐像回到了家。因为她的母亲是当年山东大学的知名人士,似乎是当年山大的几大女杰之一,到山大去,一提起她母亲,很多人都赞不绝口。
在济南,探访过1940年代后期山东大学的学运负责人,那位阿姨好像姓宋,很能说,但依旁观者看来,自我表白的成分多一些。所以印象不深。
在益都、诸城的收获都不大。印象深刻的是从益都往诸城赶,天很冷,我俩坐在长途汽车上,高峰冻得瑟瑟发抖,我就把外衣披在她身上。
在本地,一起到八大关公主楼探访过40年代的青岛学运负责人余修,拜访他时,他是山东省副省长,正带着家眷、警卫在青岛度假。余修也是那种能表白自己的人,说的很多事情叫人无法相信。即便这样,我们对老人还是很尊重,还请余老为我们的内部小册子《青岛青运史资料》题写了书名。
一年以后,研究室正式成立,我留在了研究室,新的搭档是慈智慧大姐,而高峰大姐又回到了宣传部。高峰大姐从团市委转业后,进市劳动局,后来成为局工会主席,后来在编辑有关书籍时,到劳动局拜访过大姐。再后来,就不怎麽联系了……
1984年,我与高峰(右)拜访余修(中),在公主楼前留影
1982年夏季,在太平路37号五楼平台,青岛团市委机关干部与团中央、团省委领导合影
后排左起:亢清泉、王永章、团中央干部(姓名不详)、刘福英(团青岛市委书记)、徐建春(团山东省委书记)、韩英(团中央第一书记)、张先平、袁以法(团省委组织部长)、王本玉、宋泽斌;前排左起:滕绪有、周晓方、薛荣芳、高峰、于新华、刘玉钦、王明忠
原载个人博客(曾点击300多万次,已不存)
2010-06-21 11:38
[补白1]
《在三国的旗帜下》一书,是一战期间,一位随日英联军行动的美国记者所写的随笔集。记录了当年日本英国联军从龙口登陆,迂回进攻德国占领下的胶澳,沿途的所见所闻。原著我看到过,很厚,封面有日本、英国和德国的旗帜,刘金光介绍说,这本书是他在南开图书馆的地下室找到的,他翻译了初稿,找我给他润色,并委托我联系出版。当时我在民革青岛市委会帮忙,与已故民革宣传处长葛陆联系密切,有一天,葛陆得知此事,大包大揽要帮我联系出版。给他书稿后,石沉大海,最后书稿也丢了。
[补白2]
金光兄弟从南开毕业时,面临选择去向。当年暑期,他到青岛来找我,似乎有意在青岛选择工作,或者我跟他流露出想去开发区工作,当时开发区团工委缺人,市委几次要求团市委派出常委一级的干部赴任,几次常委会讨论无果,我当时做常委会秘书,负责会议记录,最后一次讨论此事后,主持会议的团市委书记夏国洪似乎有点泄气,即便他点名,几位常委也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不就。会后,我鼓足勇气找夏书记,表达可以去的愿望,但夏书记不置可否,最后说了一句,大意是,我级别不够,当时我是副处级,而开发区团工委书记至少比团市委的常委,也就是正处级还要高。虽然未能如愿,这个心愿还是跟金光说了,究竟是他接到我的信而来,还是他来了以后我跟他说的,记不清了。但他来以后,我俩下决心到开发区走一遭。那时青黄两地之间只有轮渡班轮。我俩骑自行车,乘坐轮渡,下船后,沿着崎岖的土路,那时的开发区还相当荒凉。记得有个地方叫新街口,四周一片荒地,想到曾去过的北京和南京的新街口,不禁哑然。凭着一张标识不太清楚的地图,居然找到了开发区管委会。开发区一位蔡姓领导得知我们想去开发区工作,很高兴,热情接待,请我们吃饭,陪我们参观了厂房和单身宿舍。那时的条件确实很简陋。厂房似乎还没开工,宿舍是一幢幢高层建筑,进到房间里,每间有两张床,卫生间也很粗陋,水流了一地。蔡领导说,现在条件还很差,夜里蚊子很多。不过他说这种局面很快就会好转。从黄岛回来,金光返回天津,毕业后去了北京某部工作,曾到浙江萧山市挂职一年,回京后升职。某年,我到北京办事,去得突然,一时找不到住处,他就带我在他办公的地方住了一夜,记得那个大院的对面是北海公园,大院的院墙是红色的,带琉璃瓦,很高。又有一年,他在京郊购房,邀我去参观,说以后到京后可以住在他那里。又过了很多年,他作为主管领导到青岛视察,青岛本地对口部门领导陪同,金光也让我陪同。在香港中路一处豪华酒店请我吃饭。席间,他突然面色凝重,一再让我不要难过,原来,我的师专好同学,他的哥哥金明,已罹患重病不治。这真是意外。
周晓方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