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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文选》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还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自《文选》后,这首神悟之诗改动了两个地方:“望”改为“见”,“还”改为“中”。孰优孰劣,历代莫衷一是,多见于对“望”“见”的讨论,论“还”“中”者稀见。
东坡云: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他的意思是:渊明出村采菊,不经意“见”了南山,诗意现于此。《苕溪渔隐丛话》云:俗本作“望”,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山,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见南山者,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丛话》喜“见”恶“望”,持“见”为渊明本意。蔡宽夫云:俗本多以“见”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一字之误,害理如此。亦喜“见”而恶“望”也。吴菘云:“见”改为“望”,神气索然固已,但以乐天(白居易)“时倾一樽酒,坐望东南山”为流俗之失,此却不然,如渊明采菊之次,原无意于山,乃忽见山,所以为妙,若对山饮酒,何不可云“望”而必云“见”耶?此说用“望”亦可,但要有个条件,就是饮酒。
《文选》收此诗为“杂诗”项,实为“饮酒”组诗。李本有“二十首”字,可知陶渊明喝了不少酒。渊明自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由此可知,渊明的确在饮酒,夜长酒多而郁郁寡欢,赋诗共二十首,其五书以“望”“还”字入诗,后人以“见”作“望”,誉“见”胜“望”,“见”显诗意而“望”败诗的境界之说不绝。
我有异议,细耘于此。
陶渊明结庐在“人”境,人者,炊烟,人间烟火,村庄是也,并不结庐在“林”境“山”境“水”境或“无”境“虚”境“空”境,与民人亲近是回归田园之本,是日日生日日活的重要依据。有酒就喝,无酒就讨,乃事实。乡村生活虽然僻静安闲,却难免落寞伤感,更何况还要经常面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拮据日子,他的处境,他的心境,他的诗境即源于这样的生活现状。或可置身于此背景之下体察诗作。
在“人”境,入了俗,然而,更喜更爱花草树木、近水远山者,还非陶渊明莫属,因为他的审美略高一点,他的落寞略多一点,他的凝视略久一点,他的思绪略长一点,他的忧伤略淡一点。
喝罢早粥,渊明溜达出村,那一口纯鲜空气是车马喧闹之地没有的,是浮躁空泛浮靡追腥逐臭者呼吸不出辨别不明的。陶渊明抬头低头漫步在畎亩之间,胸次开阔而澄澈,又不免生就淡雾般的忧伤。忧从何来?伤从何来?甚为邈远,摸不着抓不住,却隐隐约约存在着,飘荡着。这当儿,他望见身前数朵小雏菊,因浞了早露愈加机灵,甚是可爱。他弯腰采了一朵,就采了一朵最小最弱的,放到鼻子上闻香,顺便把目光放远,他望见山的轮廓,一黛远山,可望而不可即,他凝视,他伸长胳膊,手里的雏菊伸到尽量选的地方,花影离山影似乎近了一些,他继续凝视,视点一会儿在花朵上,一会儿在山间,他继续凝视,他望见自己的心灵,在一朵花萼上,在一片山雾间,他继续凝视,他望见自己,在花上走,像蜜蜂,在山上走,像孤独的狼,不对,像落单而折断了翅膀的鸟……
“望”,凝视也。因凝视而忘我见物,因凝视而忘物见我,因凝视而物我互见,因凝视而物我皆失,因凝视而忧伤。
“悠然望南山”,犹如“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又如“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还如“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此中有真意”,非“中”而“还”,飞鸟之“还”也,而非“车马”“南山”“菊花”之“中”,乃取其狭义。此“还”者,非别物他事,陶渊明本人罢了,即便没了翅膀,也要如鸟而返。这一返“还”,回归了“人”境,又听到“狗吠深巷中”,再望那“鸡鸣桑树颠”,乐乎?忧乎?或兼而有之,何必一定分辨个一二呢。
2025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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