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丨母亲的晚年时光(六) - 世说文丛

张凡丨母亲的晚年时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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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母亲的双腿已经没有任何不适,我与姐姐打算让她下地活动活动!毕竟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大半年。我告诉母亲到阳台上看看我种的花并且告诉她,我已经从她住的房间把她种的正盛开的茶花也搬来了,白色的茶花开得正灿烂。母亲答应了。我和姐姐每人架着她一条胳膊,小心翼翼地往阳台走去。在母亲的“哎呀,哎呀”的声音中,我们好不容易穿过客厅,把母亲安置在阳台的沙发上。母亲看着好久不见的青枝绿叶。心情大好。

母亲示意我拿出纸笔,随后她思索片刻,便开始慢慢写下了一首诗:

自育白宝珠茶花开

珠含玉润白雪姿
碧叶深深丽颖枝
等闲培出珍卉品
不妨别人笑花痴

望着母亲即刻成诗的才华我心中充满了敬佩。虽然我对诗歌一窍不通,但仍对母亲的这一才华赞赏有加。然而,母亲却总是谦逊地说:“别让人家看见,叫人笑话。”
她把自己做的诗都抄录在一个个用废纸做的小本子上。这种小本子已有五十多本,这里面承载着母亲的喜怒哀乐。
看母亲情绪不错,我便又让她讲讲五姥爷的故事。
母亲回忆起她小时候在潍县的日子,那时她们是陈家的长房,所以住在东院。那时房子并不像传统的四合院,而是先祖盖的一排排房屋,一排有七间,中间是一个过道,两边各住一家。我姥爷和五姥爷就住在同一排房子里,五姥爷与母亲共住三间,而我姥爷和姥娘还有姥爷的母亲则住在西边的四间。
那时,每家都有自己的厨师。还请了秀才老师开设家塾,对孩子们的学习抓得很紧。这样的教育方式为他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以至于后来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时,都得到了上司的器重。
那时常有客人来家做客。
有个常来家里看病的大夫,和五姥爷非常熟。大夫经常给五姥爷看一些革命传单和资料,五姥爷对此深信不疑,坚信革命必定会成功。那时是1932年,被捕的共产党工作者有很多。资料上写着,五百元可以救一位被捕入狱的共产党工作者。
当时大家庭已经分开过了,五姥爷已经28岁,结婚生子。他和母亲分得了土地和古物,手里也有钱。于是,他根据组织的指点,寄出去五百元,并指名要救哪一位同志。后来得知,那位同志已经被放出了监狱。五姥爷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非常兴奋。年轻人嘛,总想找人分享。
1932年那时五百元不是小数目,当时雇佣一个女佣,一个月的费用是3元。
可巧的是他二姐来家里烧香拜佛,他就忍不住向四哥炫耀起来:“你看二姐烧香拜佛有什么用呀,不如我做点实际的事情。”他就把寄钱救人之事说了出来。但那时是1930年代,一般老百姓还是认为共产党是“歪门邪道”。一看他弟弟走入歧途,一家人都担心他的安危,家里人也都很害怕。
当时有个本家叫陈曲亭的,是国民党党棍,经常来家里玩。他四哥就和这个陈曲亭说了五姥爷的事情,并表现出很担心的情绪。陈曲亭回到工作单位后就报告给了更高一级的领导。这样的政治问题是敏感的。最后,潍县县长杜春霖知道了这件事,开始扣五姥爷的信件。在来信中,他们发现了五姥爷加入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信。这是确凿的证据。于是,五姥爷被捕入狱。
当时大姥爷已经去世,虽然这个大家庭已经分家各过个的,但传统观念还是很重。我姥爷作为家中长子,所有重大事情还是由他拿主意。当时姥爷在北京,和大姥爷的大儿子、二儿子住在一起。家里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首当其冲是找我姥爷。姥爷接到潍县三姨的电报,上面只有几个字:“育、善,速回潍,藻不回。”当时二舅与五姥爷都参加了共产党。二舅在姥爷家躲着。姥爷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事情,他先让大舅君善回去。大舅当时在社会局文书股当股长,请了两天假赶到潍县。之后,姥爷又接到君善大舅的电报,上面写着“冰已至济南”,冰是五姥爷的号。
姥爷回到潍县家里。
当天晚上,大家聚在房间里,目光都集中在姥爷身上。五姥娘和儿媳两人一直在无声地哭泣,而姥爷则紧握着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只说了一个字:“救!”
当时,救人的首要任务是准备钱。姥爷看着五姥爷的母亲、媳妇以及四个孩子,想到他们日后还要生活,于是决定卖掉大家庭祭祖留下的地。逮捕五姥爷的声势弄得很大。来的一队人是从墙上翻进院子的,这件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陈家出了共产党,因此卖地时也被人压价。尽管如此,姥爷还是好不容易凑了一笔钱。
当时,山东省的掌权者是军阀韩复榘,传说他杀人不眨眼,因为法庭案件堆积如山,导致大家怨声载道。韩复榘对此大为恼火,决定亲自审案。有一天,在法庭上,有个人站在他旁边,韩复榘指着他问:“你是什么事情?”这人回答:“我是送信的。”韩复榘一听大怒,说:“送信更要罪加一等!”立刻下令将其拉出去枪毙。此人大声喊着冤枉:“我是送信的!”
等韩复榘审完案子,发现旁边有一封信需要回复。他问手下:“送信的人呢?”手下回答:“刚才拉出去枪毙的人就是送信人。”这种传言很多,让家里人越发焦急。
陈家在当地很有威望,所以他们找到了潍坊的首富大地主丁淑言,他是教育家,在潍坊很有社会地位,他想办法,先打通监狱这一道门槛。姥爷只身到监狱去看望了五姥爷,弟兄俩在此见面,心里有无数话想倾诉。两人泪眼相望,虽然心中千言万语,可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姥爷安慰了五姥爷,并暗示他,我们会尽力让你脱离这里的。
丁淑言得知韩复榘某日将乘坐火车路过潍坊,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与姥爷商量好送礼的事宜,先是通过关系送上了厚重的大礼,并买通了火车司机,让他在潍坊站多停留二十分钟。为此,他们不惜花费了四千元。
一切准备就绪后,五姥爷的母亲,一个平时朴素、很少穿金戴银的老人,为了这次见面特意打扮了一番,身着一身绸缎,头戴金饰,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大地主家的太太。
当火车缓缓停下,丁淑言领着婆媳俩走进了车厢。他走上前去,与韩复榘握手,并指着婆媳俩介绍道:“这就是陈老太太和她的儿媳。”话还没说完,五姥娘就跪下磕起了头,紧接着,五姥爷的母亲也跪下了。
韩复榘见状,上前一步,说道:“陈老太太不必这样。”并亲手将老人扶起。
回家后,大家纷纷询问当时见面的情况。五姥爷的母亲回忆道:“我看媳妇跪下了,我也没话可说,就也跟着跪下了。”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不久后,监狱里放出了一个姓陈的“犯人”。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放错了人?大家纷纷猜测,却始终不得而知。
潍坊解放后,五姥爷翻看当时的档案,有韩复榘的电报。上面写着:“如有暴动就地处决!”五姥爷笑了笑。

微信图片_20250109140138.jpg 作者母亲用废纸订的小册子,用于抄写她自己写的诗作

微信图片_20250109140139.jpg 作者五姥爷陈秉忱(左)、姥爷陈育丞(右)和二舅陈君藻(中)

微信图片_20250109140140.jpg 上图背面,作者姥爷陈育丞的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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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张凡丨母亲的晚年时光(六)》 发布于202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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