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去年的秋天,是在半夜,月亮和繁星的眼光正被灰白的云层遮挡的黯淡,窗外白天纷扬的灰尘在晚上也落寞的睡下时,中年汉子牛青生,在冥冥中满怀忧虑回忆着这两天与城管和拆迁办威逼、利诱、冷漠、哄骗的对话,并且与疲惫的瞌睡在困扰里交错,僵持。然而在他上眼皮终于把下眼皮安抚下时,突然,一阵窗玻璃破碎的响声,伴着地面几声沉闷的轰鸣把他惊醒了。
他第一反应是先拉下灯绳,然而灯却不亮。
他身旁的妻子和孩子也骤然惊醒,四目的眼白在暗夜下发光,他们家那条棕色的小狗也瞪大了眼睛,像挨一闷棍的伤狗,“咉咉”地呻吟着。牛青生感到老婆和孩子的眼神齐聚在他的脸上,鼻息都吓回去了,眼神里既有惊恐又弹射出全家命系于他的依赖。
“牛青生啊!我们告饶吧!”老婆瑟缩着脖子劝他。
可是话未落音,又是嘭的一声,一块砖头穿越玻璃“轰隆”一声落在他们靠近窗户的那台老掉牙的彩电上,然后他听到砖头又从彩电“啪嗒”掉下,在地上翻滚几下,像有人穿着的木屐,呱嗒两下,便哑了声。
屋内静了一会,仅仅几秒钟的工夫,玻璃、屋顶、院墙、屋内,像放爆竹一样不规则地响了。牛青生的妻子偎在他臂弯里抖动着,他的胳膊感到妻子的指甲在掐紧他的皮肤,裸露的奶头像冰块一样紧贴在他的手臂。他用胳膊肘推推被窝里光溜溜的妻子,刚才还骚热着的身体,在牛青生的忧心尚未转换到她肆意的抚弄,唤醒,此刻体温遽然降下来了。他用棉被把妻子与女儿裹在一起,有些艰难地往床下搬。女儿从棉被里探出头,奶声奶气地问,爸爸怎么了?牛青生在按下女儿的头时,看到女儿眼神里的惊恐,并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到月亮从灰白的云层倦怠的闪出,他感到女儿今夜的眼珠格外的大。他拍拍女儿的头,算是安抚,自己避到墙角猫腰套上外衣,然后他一只手一面打着电话,一面敞开屋门看着自己缩短的影子走到院门。
牛青生的心跳也在加速,愤恨与恐惧令他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又扭曲。一些没有准星的石块和砖头击打在院门、院墙,与房间砖墙的声音和话筒的“嘟嘟”拨号声混响着。电话仅三个号码,是110。叫声响过了五遍,那边接起。
他报案了。
应该说牛青生是弯下腰身在头顶是飞砂走石噼里啪啦轰鸣的现场报告着案情,是手机的直播。他知道那些砖瓦石块可能会砸到他身上,愤怒使他忘了害怕,他大声报告着,头上的飞砖和哐当乱响的碎玻璃,砸罐子,砸瓦片的声音并没因他几近吆喝的报案声有所减弱;他确信电话的那头听明白了他的所说,听明白了他报案的地址,并等那边挂了线,他才合上手机。
牛青生长吁一口气,他定定神,让愤懑在自己抖动的手上消减下来。他在酝酿着。可是他酝酿着择机挺身而出,敞门大骂,却被体内另一个声音提醒着,这声音像是悄然开敞的后门,把胆怯用理性的名义乔装打扮了。他劝自己不要以卵击石,不要贸然行事;他知道用这种骚扰方式逼他搬走的肯定是社会上的小哥或有点势力的团伙;他知道自己无论明的暗的终归是惹不起又打不过他们;他甚至预想到挺身而出阻拦的结果就是以他在砖块下趴下、伤残、昏迷为代价的;但他还是相信警察,相信警察那套制服,相信社会还有公义。他盼望着,也指望着这些穿制服的警察能及时出现,能及时震慑,及时镇压。
那天的牛青生对这种一时无法明确却又绝非空穴来风的暗亏既愤懑又惊恐。
他有一点是决然或果敢的,那就是即便是死,他也想知道究竟为什么而死,是死在谁的手下?他想知道这场袭击的参与者,起码他要有目击这些图谋让他消失的这堆小哥面目的印象和线索。于是他屏住呼吸,趴在房门的缝隙,借着月光的笼罩与不远处居民的楼房和三五个竖立的塔吊的灯光,他看到门前有两辆汽车和六七个人影在一堆瓦砾上昂扬地站着。他隐约感到他们的势力;他们扔砖的姿势是大模大样的。他看到几块废砖在空中抛物线一样滑翔出几个黑影,接下来又像在湖面击水一样,他听到玻璃清脆的碎裂声和屋檐瓦片及盆盆罐罐的破碎声在他身后的家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地响着。他感到这群小哥是在这轰鸣的混响中应付差事并寻欢作乐。
牛青生眼珠充血地看着他们。
他认为他们与他没有仇视,也没有利益上的直面冲突,那些人影和形状他也不曾熟悉。他疑惑着这些人的背后,是开发商?还是城管、拆迁办?他约略感到这件事与他成了他人利益眼中的钉子有关;他们对他要像拔钉子一样用这种方式拔他这个钉子户。他对这种卑劣行径滋生了愤懑,他猫下腰身的重量也落在了腿上,腿脚在愤懑与胆怯里交织,忍不住簌簌抖动着。
这时,他从门缝又看到一个迎面飞来的黑影,借着月光他看清是一块披星戴月的飞砖。他避在门后,但他人还是惊恐且又本能地躲避着。他听到屋门的轰响声一过,听到飞砖又啪嗒一声乏力地落到地上。他又趴在门缝里向外看着。他看到那些人有的嘴叼着烟卷,有的手掐着烟卷,烟头在暗夜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还看到有的用掐着烟头的手在夜下划着漂亮的弧线朝他和他的家扔着飞砖。
牛青生开始憋不住地骂了。骂声,砸门、砸玻璃、砸墙的声音交织一会儿慢慢稀落下来时,他还听见他们拍着手掌,慢条斯理地拍落着手上的灰。他翻开手机看着手机右下角显示的时间,看着时间已超过110应该到警的时间,不是一心为民保护百姓吗?他焦急且生气,他心里在大骂着。他认为这伙扔东西砸玻璃的坏种要溜,人赃俱获呢?牛青生想到自己家的损失和迁走的邻居对他幸灾乐祸的嗤笑。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用中指和拇指弹飞烟头的家伙挥挥手说:“走!撤。”其中一个人仍然像扔手榴弹一样又扔出一块碎砖,他听到那块砖头又敲碎了他家的屋瓦,此时他有股冲动,这冲动是敞开大门准备豁上去的。可是,这股冲动又让无谓的吃亏和即便是自己不顾身家性命的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评估给拽住了。
他看到这些人开始悠扬地上车,车门嘭嘭几下,两辆汽车的大灯像在废墟中割开一条路,然后两辆汽车的尾气喷着薄云一样的烟雾在废墟上东摇西晃地行驶。
牛青生这才放开了胆子,敞开院门,用眼睛穿过汽车尾灯卷起的灰尘,费劲地记下两辆汽车车尾的牌号。一辆牌号是0660,一辆牌号是7835。
这是牛青生第一次被人或被雇用的人用这种方式请他搬迁。
(二)
牛青生的妻子叫叶子。牛青生把妻子搞到手的时候,他没想到扔掉比搞到更难,更麻烦。
他们曾经有过的对生活的憧憬像擦屁股手纸,一卷一卷抽剩的只剩下个纸芯。他们也打了,也骂了,在他们都打疲沓了,甚至把绝望打得露出脑袋,打得显山露水的时候,他们因为彼此都丧失了指望而和谐共处了。但生活就是活着,他们偶尔还会争吵,还能骂出几声,而这种吵和骂却成了他们家庭生活最畅快且便捷的交流和沟通。
日子逛游了一会儿,在鼻息能呼出两道热气的时候,他们迎来了冬天。
牛青生时而在自家的小院内转悠。他们以前还有左邻右舍的门口现在已夷为平地,平地上有碎砖、菜叶、塑料袋和一些即便是有素养的人也会贪图方便,顺手扔下的生活垃圾。春秋的时候这里俨然是垃圾场,但到冬天,积雪落在垃圾场上的时候,视野开阔,满目银白;此时如果没有远处楼房的围绕,他所居住的房子仿佛不是在市区而是在乡野。一大块白雪覆盖的空地上唯独还剩下这间套着小院地拉扯着电线,晒衣绳的破房子,还冒着炊烟,还有老鼠和蟑螂出入,还有人进出。有时喜鹊会在他家的屋檐歇脚、拉屎,并“呱呱”孤叫两声,让人辨不清是呼唤着同伴还是在绝望的哀鸣。
牛青生看着屋檐上的喜鹊。他认为喜鹊因搭载雪的重量而不堪重负了。那些反光的蓝色的羽毛湿淋淋的。偶尔喜鹊与他四目相视时,牛青生心像这等待拆迁的房子越发孤独、起皱了。他感到自己像风雪中抖颤的枯枝,他甚至能听到枯枝像自己的关节在嘎巴嘎巴地响。
牛青生是识时务的。他知道他用钉子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毕竟御风不御寒;他看着撒风漏雨的门窗和地面冒出的寒气甚至也不知自己坚持的底线。他感到寒冷既像是探头一样嘲讽他们的窘困,又像是无数个针管在抽取他们稀薄的温暖;他认为他们快顶不住了。如今他们家的生活用电是他不惜吃点亏是从邻居家用分摊一半的电费借的;他们的生活用水是他不惜腆着老脸每月交上八块钱,到远处人家去用铁桶提的,他每天必须耗上150米的来回用两只手往家里提水。这把手指勒得酱紫的提水,他每天至少需要来回两趟。于是受困于生活用水的艰难跋涉,他们家的水自然就利用得极高效了。他们不由得减少洗衣、洗澡、洗被褥、床单。洗澡由以前一天一洗改到了一周一洗,再不然他就与全家奢侈一把,花三十五块钱,在便宜的洗桑拿的地方连洗带住带吃地住上一宿。
生活陡然被麻烦与消耗无偿的占用,尽管可以说是他们自找的,但牛青生和他的全家却只能在草鸡的边缘硬撑。此时倘若有希望的满足,他和他的家无疑像关在笼子里面的鸡,立马会扇动着翅膀抖着身子跳出来。
关于他们家的拆迁安置,又谈了两轮。牛青生在准备找个大致的已经降低的台阶体面地溜下来的时候,前台的谈判者和他根本见不上的幕后决策者意见又拧了。或者确切地说,把起先勉强答应了的条件反悔,推翻,回到了最初的以前。那天,让牛青生脸僵紫成茄子一样拂袖而去。
牛青生在回家的路上,看着不远处的几座塔吊像掉叶的槐树,了无生机地竖立在了无生机的废墟的一角。他清醒地认为,现在的事已不单纯是拆迁,而是势力的较量,时间的消耗,心理的搏斗了。他知道幕后有个主使者在强硬地逼他屈服,逼他低头,逼他接受他不接受也没得商量的条件。
“你怎么了?谈得怎么样?”
牛青生的老婆叶子,在看到牛青生前身黏附着泥雪,嘴唇流着冻得僵硬的血泡,手托着晃动的门牙时问他。牛青生此时已恼羞成怒。他嫌烦地拂开叶子关切的欲要触摸的手掌,自己照照镜子,然后他拿一把马扎子坐在院门内抽烟。
刚才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瞅着仿佛冻僵的塔吊,他突然悟了。他突然想到是冬季建筑行业的无法施工给开发商让出了时间,所以他们不急了;所以他们用掐水、掐电,在他家门口堆积建筑垃圾来与他消耗,顺便过冬。他当时正是为此而愤懑着;他的心智和躯体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碎砖瓦块里摇晃;他就在一时的恍惚和大脑因愤懑而短暂的缺氧时,那只平日里听话的腿突然抬到半截竟不听使唤了;他的两只冻得发麻的手因贪念暖和而抄在裤袋里,这,令他的身体像面袋子一样扑腾跌倒在地,于是嘴和鼻子率先与一块混凝土生生硬硬地啃上了。
这股难平的,难泻的,只能自己按倒霉处理的羞怒,愤懑,让牛青生口腔喷出的烟像喇叭一样,碰破的嘴唇也隐隐生痛;他晃动的门牙令递进口腔的烟卷只能放在嘴巴的一角一口一口地吧嗒着。
他想起上次110警车,闪烁着警灯,鸣响着警笛到达报案现场时,月亮与繁星已把灰云拨到了一边。时间从报案的十二点半,正好到达凌晨一点。牛青生为了让他们看清现场,他甚至把这帮身份不明的小哥给掐断的电线又重新接上了。从警车上下来的戴大盖帽的警察察看了现场,并严肃地做了询问。牛青生的老婆、孩子望眼欲穿地等到了警察,然后又满怀悲切地控诉并指证着仿佛爆炸后的现场。他们在警察的人前腚后举证这累累罪行时,他们眼光里透出的热切是指望人民警察满怀同情并替他们当家做主的,他们甚至用絮叨的语言把不容目睹的现场凄惨的赘述。然而人民警察看了看和废墟已相差无几的现场,记录下牛青生认为是重要线索的车牌尾号。他们指示牛青生第二天再去一趟警局,然后他们就走了。
那天的下半夜,牛青生与妻女目送着闪烁着警灯的车影,恍惚中彼此好像忘记细致地多问问什么了。随后,他们为没落下个希望的口实而相互埋怨。
那夜,牛青生没睡。他的妻子叶子没睡不说,并开始破静的哭,破静的数落,破静的埋怨。哭声和数落埋怨的声音在他们屋前房后转悠了好长时间,牛青生没敢吭声,他甚至连半个屁也不敢放的时候,他们家的窗户毫无阻拦地迎来了黎明的光线。那晚,唯独他们的女儿睡着了。
太阳仿佛套一层灰色的丝袜时,牛青生就被老婆揉着猩红的双眼,完全是声色俱厉的驱赶,让他立即滚到派出所。临出门时他老婆问他:这(现场)用不用保留?
牛青生知道妻子不光是指望警察要严惩凶手,她还希望让警察严格评估损失,是奢望能有经济的补偿来缓释这股愤懑。他看看家里地面的碎砖,碎玻璃和透进秋风的一个个孤独又残破的窗棂;他担心自己的老婆一面收拾一面难免在谩骂这堆凶手的同时会拐带上他,窝囊上他,纠责于他。于是他对老婆说:暂时别管别动了。
牛青生早饭也没吃,在晨光的废墟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派出所。
走出一段路,回头看自家这段成片的废墟,牛青生感到双耳生痛,他摸摸自己的耳朵,确信生痛的不是耳朵而是耳根时,他疑心自己病了。秋风在废墟的上空把树叶肆虐的乱跑,他自己叨叨自己:千万别让生病再来搅和了。他一定要斗到底。一定要坚持下来。一定要赢得自己的利益。
他找到派出所,并四处打听找到他记忆里那个出警的警察,看到那警察正往杯子里冲泡着绿茶,他快步向前,就像他老婆一样人前腚后地开始一五一十地诉说。他说了惊心动魄的现场,又诉说了全家的物质损失和精神受到的恐吓,践踏和摧残。
负责记录的警察问:人受伤了没有?他诚实地摇摇头。他们看着他,又再问:的确没人受伤吗?他又诚实地点头。然后他们说尽快查清线索,就合上案卷劝牛青生回去。
牛青生带着疑问走出警局的大门,走出门口,他回头又折返回派出所办公室。他向此时已轻松说笑的警察将老婆的担心和自己的疑虑又问了一遍:半个月能破案吧?那边摆摆手说:尽快,尽快。
他便带着无法确定的结果和惆怅,跌跌撞撞回去了。
这种案子会破不了?难道只有伤了人、杀了人才能破案?
牛青生这是回家后才有所悟,他半知半解地问着自己。
回家后的一个多星期,牛青生憋不住了,他打电话给派出所询问案情。他在电话里找到办案的警察,那警察只把一点给明确的答复了:他们确定了牛青生所提供的重要线索——那两辆汽车的车牌号——是假的。至于其他,答复是尚在侦破。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落叶被冬季扫除,牛青生和妻子对案情进展的希望如倒掉的一簸箕一簸箕的碎砖、碎砖沫、玻璃碴子和一肚子窝囊憋气的损失和压抑时,牛青生又打过几个电话。他依旧想得到哪怕是接近于希望的口实。那面回应,如今案件很多。牛青生这次聪明地听出来了,他终于明白:俨然这点小事不用再麻烦人民警察了。他的案子已成了一桩小的不能再小的,不值一提的案子了。
“晚饭想吃点什么?”叶子问。
牛青生将烟屁股用拇指与中指弹飞,他头也没回地对老婆说:“炒俩菜,我想喝点酒。”
(三)
家庭不是讲究公平的地方。摆谱要有底气,底气就是起码要有入围的资格。仅从家庭所能赢得的资格来说,牛青生是无法理直气壮地喝酒的。他与老婆叶子的关系是因为有了孩子和因彼此双方收入的窘迫而令眼光只能收缩,甚至收缩到无法放眼长量时,他们所谓的婚姻才惯性地延续下来。
日子仿佛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时,生活是摸得到又挨得着的。
牛青生算是个落魄的却又不甘心就此沉寂的男人。当他的人际,人脉,和离诚实很近的小聪明对别人既没有用途也没什么可敲诈的时候,他没有了价值。他出人头地的唯一指望就是不劳而获和指望与金钱的不期而遇了。可是牛青生他没有本钱,炒股、炒基金、炒房子,对他来说那是既挨不着边又压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唯一的梦想就是他通常虚荣地说是玩玩运气的彩票了。有时候抠点钱,他会偷偷积攒下来,小试身手。偶尔挣点五块十块和最多用两块钱挣到50块的彩票,他会拿到家里与老婆装淡漠的小吹一番,而那些扔进了钱却像狗屁一样连点回声也没有的彩票,他会偷偷撕掉。他老婆知道他肯定也有彩票跟往大海扔石头一样沉了,但她没想到牛青生扔掉的已经石沉大海的钱,远比他用彩票赚到的要多得多,纯粹是赔本的买卖,牛青生是哑巴吃黄连。
“吃饭吧。”他的老婆唤他。
牛青生从马扎子上站起身,回到自家的屋。
“把衣服换了吧?”
他开始更换外衣。他知道他是用自己的倒霉换来了妻子的迁就;他甚至知道这温顺是短期的,是给他面子的。然后他把脱下衣裤里面的口袋掏空,掏完;把白天自己投注的彩票和零钱,手机,家门的钥匙分别装进刚换的衣服口袋。
他老婆又问,“擦点药水吧?”
他这才走到洗脸盆的镜子前看着自己。
他首先看到的是磕破了的裂一两道口的嘴唇,另一只手接过老婆递来的蘸有红药水的棉棒。他在已经肿胀了的嘴唇上涂抹,然后他又掀起自己的上嘴唇,在被门牙撞裂的内伤口上擦拭着。
镜子里面是叶子在他身后晃来晃去的身影。他晃动的牙齿被她肥硕的身影遮挡得忽明忽暗。尽管门牙及嘴唇在他意欲说话时仍不时用痛在提醒他,但他看着老婆晃来晃去的身影还是烦了。
“你别晃来晃去好不好?”他噘嘴皱眉地说。
他身后的老婆的身影定下了。
“真他妈烦人。”他轻声嘟囔着。
这句轻声刚一出口,他听到身后嘭的一响。牛青生看到自己的老婆甩下了手上的衣服,然后摔下了脸子。
“你受气找谁撒?”他老婆有些气势汹汹。
牛青生看看镜子后面的叶子。镜子后面的人堵住了光源,在散发的眩光里好像两手还挽起了腰。他打心眼里不想看见她了。
他说:“滚!”
“你叫谁滚?”
牛青生看到身后的影子又大了一些。他知道她在逼近他。他索性闭眼了。
“离我远点。”他低下声音说。
他看到身后有根手指披挂上屋外的阳光在指向他的后背,“娘的,你离我远点!”看来叶子不让步。
牛青生摇头又点头。
“别惹我上火。”他说,他想息事宁人了。
“你惹我上火。”叶子又趋前一步。“你还呲鼻子上脸了你。”
“唉,真倒了血霉!”他嘟囔。
“你倒霉!”叶子说完又跟上,“你倒霉活该你。”
“哦,说得真对。”牛青生离开镜子,他开始一面叹息,一面抱怨道,“真他妈倒霉活该啊!”
“操你娘滴!倒霉活该的应该是我。还轮上你后悔了?”叶子开始骂。
牛青生点头。他开始像个地痞一样耍赖的自嘲。他所能做的还敢做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晚了,”叶子说,“操你娘的。”
他听到身后咣当一声。他知道他的老婆把洗衣盆一脚踢开了。
“真他妈倒八辈子霉啊!”他听到身后的老婆开始悲屈地哭,“我怎么嫁给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窝囊废啊……”
他知道女人的这一套又来了。
“下一辈子,我就是找个要饭的,也绝不找你这样的,告诉你牛青生,你天生就是窝囊废,哈酒哈的,把开铲车的活儿也丢了,你能干什么?我倒了八辈子霉,找了你这个王八蛋,娘来……”
叶子哭着喊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牛青生回头想哄,却又不舍气。于是他吸着烟卷开始戳弄他家那台外壳破损的拍两巴掌偶尔会放出图像的电视机。电视画面跳闪着并发出呲啦啦的声响。他的妻子声音更大了——
“我的娘啊!……我真他妈后悔,后悔死了啊!亏你还姓牛,哪来牛?干什么什么不行,你快姓兔子得了,兔子也比你强……”
那天叶子破口嚎哭的时候,牛青生只是烦,噪。他甚至连哄也不想装又懒得做了。以往的经验让他知道有时哄带来的不是平息而是纵容。他听任妻子的嚎哭和电视的噪声交流混响着。可是当他听到门咣当一声推开,他站了起来。他看到他们的女儿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妈!”女儿叫着。没看他,也没叫他。她从肩上放下书包,眼睛低低的,小脸沉沉地路过他身边。他无语了。他也无法与女儿说什么,就像夫妻哪有是非,哪有对错?然后他又颓然地坐在床上,听到妻子哭声的音量降下来了,开始哽咽,开始抽泣。
牛青生又燃一支烟。
(四)
夫妻吵架只要还睡在一张床上,只要还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再大的裂痕,通常三五天也就愈合了。牛青生毕竟也有着检验过的且屡试不爽的小聪明,有时身体正好有个差不多的火候,他会用性事瓦解这些纠纷并令这些纠纷不必过夜。男人嘛!不会耍赖肯定是不会哄了?可是身体或心的裂口令牛青生自己也将就不了自己的时候,他也没认为这是件大事,便扔下了,爱谁谁吧。
他自己认为自己是想大事,琢磨大事的。可是大事很少找他。于是他们家庭房屋的拆迁,就是牛青生一手统揽的大事了。
这两天牛青生在吃饭时,偶尔一面小心地用筷子往自己的后槽牙送菜,一面用慢待的眼神留意筷子后面的妻子。真正留意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看到叫妻子的叶子的确老了。他感到叶子的脸上像涂一层哑光漆,脸面僵硬的时候,皱纹像绷紧的胶布。可是,倘若凄惨一笑或逢笑的时候不够节约,便裸露出生的质量。可这质量是令他羞惭的,同时让牛青生不愿目睹的还有那双手。那双手因冷水的浸泡而显得红肿,并抹去了细腻、柔润,一些条纹开始变粗,甚至粗糙,仿佛是触目的提醒和控诉。
他感到对不起妻子。他甚至认为妻子的缺根筋少根弦才令他们的生活得以沿袭着;他认为倘若是细腻或神经质的女人他们不会过到现在;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让她娘俩过上轻松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而现在他们正好碰上拆迁——这个主张他们权益的并改善他们生活的大好时机。他只想要下房子而不要再贴补安置房子的差价。他与老婆积攒的三万块钱,毕竟还要面临孩子上学及他们今后要养老看病的意外支出;他们还要为自己,也为了证明他们活着还凑合的面子,添置些家具和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倘若为了进驻安置的新房连这点积蓄都搭进去了,他们原有的生活就搭上了重负而降格了?他们怎么面对新房子?他们拿什么填充新房子?那进驻新房的就不是喜幸而是喘不过气的愁苦了。忘了!还要装修呢,那是大头,妈的!
(未完待续)
原载 杜帝语丝
2025年1月16日 13:41 青岛
作者简介:王海波,网名蚂蚱眼,1963年出生于青岛。现青岛市城市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城市摄影学会理事。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百家》《青岛文学》《青岛日报》等发表过若干作品,中篇小说《大茶壶》获首届齐鲁文学奖。出版过摄影集《青岛屋檐下》,主编过青岛散文集《老城回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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