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千代（1897-1996）是日本唯一的一位度过了明治、大正、昭和和平成四个时代的女作家，她的一生可以说是一部日本近代史的教科书。不仅如此，而且著书立说，给后人留下了不少精神财富。出版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宇野千代全集》长达12卷，基本收录了千代的主要作品。在千代的故乡山口县岩国市随处可见千代笑容可掬的海报。
岩国的“阿娴巴士”
1922年，千代二十四岁时，凭借《脂粉的脸》首次在《时事新报》获得悬赏小说一等奖，在文坛崭露头角。1957年，千代作为专业作家在写作四十年后，依然不断地努力想写的更好，耗费近十年的时间写出了代表作《阿娴》，该作品荣获第五届野间文艺奖和第九届女流文学者奖，这巩固了千代在同性作家中的地位。
（上图）千代73岁高龄时又凭借《幸福》获得了第十届女流文学奖、第二十八届艺术院奖，勋三等瑞宝奖。85岁时荣获第三十届菊池宽奖。千代在90岁时充满无比的信心和热情地说道:“再过十年就一百岁了。一想到百岁后会想些什么，写些什么，就觉得很愉快。我想再写一部凌驾于《阿娴》之上的小说”。
1984年《阿娴》被导演市川昆改编成电影，
由吉永小百合出演女主角
由吉永小百合出演女主角
千代从70多岁开始，就像腾空升起的烟花一般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旺盛的创作欲，撰写了无数闪闪发光的作品。为了表彰千代在文化领域的杰出贡献，93岁的千代被岩国市和国家授予“名誉市民”和“文化功劳者”称号。可见千代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力。直至1996年去世为止千代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现役作家。
研究动机之一：日本与国内不均衡的千代研究现状
1925年10月，小说家尾崎士郎（1898-1964年）和评论家及翻译家生田长江（1882-1936年）分别在中央公论社出版的《妇人公论》上发表了“女房禅”和“宇野千代的艺术”两篇文章。时至今日，日本的宇野千代研究已经经历了大正、昭和、平成、令和整整99年的历程。笔者在日本国立情报学研究所的学术信息网站（CINII）输入关键词“宇野千代”进行检索，结果显示，截至2024年4月27日，共收录了宇野千代相关论文251篇，著作322部，研究项目2项。
有关“宇野千代”的研究，从宏观上分析，大致可分为七个领域：1.有关宇野千代的作品论研究；2.有关宇野千代的作家论研究；3.有关宇野千代作品中的女性主义的研究；4.有关宇野千代在战争时期的作品研究；5.有关宇野千代的作品中叙事的研究。6.有关宇野千代的老年生活的研究；7.有关宇野千代作为时装设计师和杂志《STYLE》编辑的研究。
（上图）相较于日本学界的研究现状，反观国内的研究情形发现中国权威学术网站知网(CNKI)，输入关键词“宇野千代”进行搜索，结果显示，相关研究成果不仅不多，而且大半是解说类文章。其中稍具代表性的是自由撰稿人唐辛子女士于2012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的《“日本女性”的爱情武士道》和2023年由上海三联书店重新包装推出的《日本女事记：6位文化奇女的人生》两部著作中都有宇野千代的专章。此外只有关于千代作品的分析研究论文，如，华中师范大学吕青的硕士论文“宇野千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以《一个女人的故事》《色忏悔》《刺》为中心”，赵霞的“论日本女作家宇野千代的女性独立意识”以及孙思佳和李先瑞的“自由、幸福的追寻者——宇野千代”等零星的几篇。
宇野千代出生的老家旧居
与日本男作家的研究相比较，日本女作家在国内所受关注的程度和研究的状况显然无法成正比。而在不多的几个受到青睐的女作家中，又不见千代的踪影，甚至连千代作品的汉译本至今未见出版。只有陈德文教授翻译的《日本名家随笔选》中收录了千代的随笔“年龄”一篇。纵观国内外千代的研究现状，呈现出冰火两重天的不对称现象。这就是笔者想要研究千代，这位活跃于上世纪日本的“元祖级职业女神”的第一个动机。
研究动机之二：老年问题就是女性问题
据预测2035年左右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破4亿，将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人生一百年”，已经不再是自我激励的口号，即将成为现实。但是，反观老人院中众多老人整日呆坐于餐桌前默默无语的场景，我们不由得要问，长寿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根据日本总务省发表的《人口推算(2023年5月报)》显示，截止到2023年5月1日，日本65岁以上的人口3621万人，占比29.1％。也就是说，今后在日本的10个人里就有三位是65岁以上的老人。而始于2019年年末的新冠肺炎，再次使日本在内的很多国家的出生率都处于历史性的低水平。这可能是由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的影响、经济上的原因、对未来的不安等原因造成的，以至于丁克人群也在不断的增加。
尾崎士郎
尽管如此，世界人口却仍在增加。根据联合国人口基金(UNFPA)的《2023年世界人口白皮书》显示，2023年世界人口达到80.45亿。而且，我们发现，男女比例的差异。65岁以上的男性人口为1571万人，女性人口为2052万人，比例为25.9%比32.1%。75岁以上的男性人口为787万人，女性人口为1195万人，比例为13.%比18.7%。85岁以上的男性人口为216万人，女性人口为456万人，比例为3.6%比7.1%。也就是说，不仅女性人口多于男性人口，而且女性比男性更加长寿。
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上野千鹤子（1948- ）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老人问题其实就是女人问题”。上野倡导女性积极地为晚年做准备，例如灵活使用储蓄，维持一定的生活质量，开拓全新的生活面貌，多交朋友，借助网络扩大生活的范围，为未来打造一个幸福的单身的晚年生活等。
（上图）上野在著作《一个人的老后》中又指出，“医疗技术日新月异，人类越活越长寿已经是趋势……以北京为例，2009年户籍居民的平均期望寿命为80.47岁，其中男性78.63岁，女性82，37岁，女性高于男性3.74岁。过去对于养老规划的想法必须有所改变。当人有机会活到90岁、95岁，养老金就得再多准备10年、15年。”
可想而知，如果希望幸福地度过老年生活，就要非常智慧的，且脚踏实地地，将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明确地结合起来去解决可能会遇上的各种问题。这样的生活态度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迈向幸福的生活。
就如宫本百合子（1899-1951年）在《女人味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所指摘的一样，“很大程度上，我们必须思考自我，研究如何实现幸福。对幸福有明确的定义以及去实现幸福，是人类独有的一种能力。”
虽然，上野与宫本、千代之间相隔了近50多年，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在千代的身上同样地也能发现上野所提倡的女性独立精神。在女性主义盛行的当下，女性们在面临应该如何健康幸福地度过一生的问题上时不时的困惑不已，对此，千代其实早在她的著作中留下了大量的相关文字以期为我们提供精神上的帮助和支持。
（左）北原武夫 （右）宇野千代
“生命旅程越长，越有可能只剩自己独自走下去。单身暮年，你是否做好了准备？”上野犀利地提醒所有女性“一个人”的人生结局。已经步入老龄化社会的日本的今天，就是我们国家将要面临的未来。
因此，我认为研究千代，或许有助于解决当下中国女性将要面临的一些实际问题。按照虚岁来算的话，千代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百岁老人，她不仅长寿，而且健康，这不仅体现在其身体外部，也体现在其精神内面。千代是如何保持健康的，其中又有何秘诀，作为独身女性的老年问题、如何作为老龄社会的希望的存在，这些都是笔者研究千代的第二个动机。
研究动机之三：停止了恋情，但没有停止对生活和工作的憧憬
千代在日本虽然著名，但是对千代的误会也很多。笔者在与几位文人学者交流时发现对千代的了解，大多数人只停留在“多恋多婚”的层面上，更不要说是一般的读者了。其实千代与第四任丈夫北原武夫离婚后，过了近三十多年的独居生活，期间没有再与任何一位男士发生过恋爱或者结婚的绯闻。也不像坊间所预测的那样，千代离开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而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来劲。
在这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千代虽然停止了恋情，但是并没有停止对生活和工作的热爱和憧憬。而是把炙热的情爱转移到了生活和工作中。因为热爱生活，就是热爱工作；热爱生命，就是热爱自己；只有热爱生命的人才会热爱生活。
当千代在四国的德岛遇见净琉璃人偶师天狗屋久吉，亲眼目睹年过八旬的久吉，从十六岁开始将近七十年来，每天孜孜不倦地做着相同的工作时深受感动。千代深深地领悟到重复的重要性，所以决定每天至少写一页纸。不管写不写，都会坐在桌前，以“来，写吧”的姿态来进行自我暗示。
因此就有了千代的格言：“小说谁都能写，每天只要一点点时间，坐到桌前……不是说昨天坐了，今天不坐，每天，在端坐中就能写出东西来。”不仅是面对写作，面对自己的生活，面对疾病的治疗，暮年的千代也都能独立且冷静地做出判断和选择。希望有更多的读者来了解这位百岁老人真正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这是笔者研究千代的第三个动机。
（上图）综合以上三个理由，为了研究本课题，笔者曾经前往早稻田大学进行了为期整整一年的资料收集，并且亲自前往北海道、岩国、东京青山等地实地考察。也多次参加了有关宇野千代的研讨会和纪念活动。2017年5月27日至7月17日，在日本县立神奈川近代文学馆举办了一场名为《宇野千代诞辰120周年--华丽的女性物语》的特别展。120周年诞辰虽然是举办的一个契机，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即使在其离世近三十年的当下，宇野千代对于读者们的影响力依然巨大。
笔者于2017年7月收到樱美林大学东北亚研究所的邀请，发表了“中日两国有关宇野千代的研究现状”的演讲。同年11月在日本华文作家协会与河南大学共催的国际研讨会上发表了“宇野千代--活在‘恋爱’和‘工作’中的女神”的演讲。
2019年12月，在爱知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会编辑的刊物《文明21》第43期上发表了论文“「恋愛」と「仕事」に生きた永遠の女性”。2022年又分别撰写了小论文“《葱》的女主人公阿君与女作家宇野千代”和“大正新女性的侧影：聚焦芥川短篇小说《葱》的女主人公‘阿君’”等。
结语
千代在《宇野千代全集·第一卷》的“后记”中回顾了自己漫长的一生时说道，“蜕皮，蜕皮，像野兽一样活着”。千代经历了幼年丧母，青年丧父的孤苦，成年后又多次经历感情的挫折和生离死别，其事业也非一帆风顺，遭遇了波澜和坎坷。尽管如此，千代依然像不死鸟一样在涅槃后重生，并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升华为文学作品。
千代的一生，就像一条曲折迂回的河流，其中充满了无数的颠簸与涟漪。但亦如一场旅程，充满了跌宕起伏的波折和挑战。晚年的千代，达到了平静而幸福的境界，通过人生随笔，为众多粉丝分享了自己通往幸福的道路。
（上图）2024年6月由日本东京书房出版社出版的《日本女作家宇野千代研究》是我国第一部以日本女作家宇野千代为研究对象的专著，该书以宇野千代所处的时代背景为主线，从千代的生活观、家庭观、处世观、生命观等几方面探讨了其探索自我，寻找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心路历程。
日本文化研究大家加藤周一曾在角川哲学文库《何谓文学》中意味深长地谈到，“梶井基次郎的‘柠檬’经历，取决于它的颜色、触感、手感受到的重量，既不能用同等质量的石头来换，也不能用同等价格的其他柠檬来换。他需要的不是柠檬一般，更不是个体一般、商品一般，而是柠檬。而且，那天、那个地方、那个柠檬带来的经验，即使是同一个柠檬，也不会在别的日子、别的地方再次经历。也就是说，关于这种经验，当然无法创造出规律。柠檬之所以是柠檬，基于它的经验——仅一次具体而特殊的经验，不能成为科学的对象。”
由此笔者也深知同样的道理，千代终其一生的个人体验，也同样的无法创造出规律，也只能是基于千代个人的经验，但是，通过千代这样的一种人生经验，我们是否能够挖掘并发现独具一格的只属于自己的“我的经验”来呢？
（上图）其实在近代众多杰出的女性中，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的并非只有千代一人，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领域，发现类似于千代的女性其实很多。例如，老年后开始学习绘画的原始派画家摩西奶奶(1860-1961)、中年后一人在农庄生活的插画家塔莎奶奶(1915-2008)、在孤儿院长大，一直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服装设计师大师香奈儿(1883-1971)，以及我国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声乐家周小燕(1917-2016)、97岁高龄依然健康地工作着的翻译家文洁若(1927-)，虽然老伴走了，但是依然坚持每天翻译。还乐观的说，“我要写到100岁，我得活到110岁，你们都能看到(那一天)。”
千代在家乡岩国的墓地
类似自强不息的女性纵观世界不胜枚举，过去是，现在也是。写作也好绘画也好音乐也好，都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保持充实。就像塔莎奶奶的“手从来都闲不下来，对无所事事的呆坐深恶痛绝”。香奈儿曾言：“每一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并不遗余力地去奋争。”
最后我想以摩西奶奶的肺腑之言给本文画上句号，“今年我一百岁了，我往回看，我的一生好像是一天，但这一天里我是尽力开心、满足的，我不知道怎样的生活更美好，我能做的只是尽力接纳生活赋予我的,让每一个当下完好无损”。
（上图）徐青，女，名古屋大学学术博士，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后，浙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导，学术委员会委员，爱知大学客座研究员，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浙江省翻译协会理事、中华日本哲学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国际文化关系学、日本语言文学。
著作：《近代日本人对上海的认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9月）《近代日本におけるシャンハイ・イメージ――1931-1945》（国際書院，2023年10月）《日本文化的另类视线》（东京书房，2024年2月）《宇野千代研究》（东京书房，2024年6月）。
（浙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徐青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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