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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川丨城市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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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拍打着堤岸,拍打着城市的壁脚,像川江两岸吊脚楼依傍着岸沿儿一样,那座城市被德国人建在了礁石上。回曲婉转的石道,阳光的影子鲜明地透过碎叶的缝隙,书写着岁月的光华。教堂的钟声悠悠溅起上午九点钟的市声, 人们步履琐碎地趟过晨雾擦拭过的街道,又一个的日子在每一个人的手上延展开。
那个车库屋空了,里面的气味儿随着上午的气温发散着,那是男人们身上的细节,疲惫和思念的细节包裹在那些卷起来的铺盖中。这时候他们和钢筋水泥和吱吱响的塔吊和这座城市升起的太阳在一起,握着锤头和錾子的手上,血脉与青筋攒起蓄积了一夜的力量,让石头的纹理与万年沉睡的山脉剥离开,以耐人寻味的形态组合成新的房屋与街道,组合成城市的外延。
其实,电视台的八百米演播厅所演绎的各种情节,大都与这些操着工具或机械的手无关,俊男靓女们的生活,宝马香车、花园别墅,酒吧网吧夜总会也与他们无关。前厅四壁挂着巨幅照片,那是这座城市引以为豪的影视明星的倩影,他们中有的扮演过叱咤风云的角色;有的以高超的演技,塑造过魅力无穷的影视形象而被人们所青睐;也有若干年的龙套,终究是为了艺术事业的付出而守住一席地位;而电视主持人因频频露脸儿,且青春靓丽秀色可餐,在这里与众明星们相映生辉。至于是不是色艺德三馨则另论,签字同样龙飞凤舞,那方烧制成型的留有形态各异的手印儿,似乎在揭示着某种成功的秘诀……据说在好莱坞的影城,明星们也留有神态各异的签名、手印、足迹——是启发抑或模仿?不管如何,他们在让城市骄傲着,他们自己更骄傲着。

手,祖先直立起来行走以后的事。走出森林,择水而居——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了人”。于是孩子们伸出了自己的手,相互看看摸摸,谁的手上有老茧,谁就是真正的劳动者。那的确是掺不了假的,没有真正拿过劳动工具是产生不了茧子的。即使每天都帮着妈妈干活帮着邻居干活,倒垃圾、买煤买粮买菜,那些十一二岁孩子们的手依然白净绵软,有限的生活范围有限的知识与理解力令孩子们痛苦不堪。
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样板戏,这座城市特有的那种四合院式的楼房,一家打开收音机楼上楼下的人家都能听到,甚至大街上。夏日黄昏,没有酒没有文化娱乐生活的人们粗茶淡饭之后,坐了楼道通风的地方,廉价的蒲扇拍打着膝盖,拍打着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小孩子们疯跑,大一些的聚在一片静谧的角落里,传播青春期骚动的见闻与时髦的亮点,还有围在一起,用父兄从工厂里鼓捣出来的铁坨子做成的哑铃和用水泥块做成的杠铃练“块”锻炼肌肉,锻炼身体。
有个声音从掩起夕晖的树影里传来,山泉翠竹鸟啼的声韵,涤荡着人们心头的燥热。歌剧《白毛女》的一支支曲子,依次吹来,吹得大人们的神思一阵阵悠远,吹得半大孩子们骚动不安。吹笛人是疯女人的儿子,部队文工团要招他去,却政审没通过,他的惆怅便在那些时而跳荡时而低回的音符里倾泻,如腊月寒风向人们袭来。不仅凭着声音的出处,大家都知道他所站立的位置,有姑娘们借口乘凉,挽了手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骚动不安的孩子们便都觉得该干点儿什么了。乐器商店自不必说,就是那些文具店里也有乐器出卖,笛子、唢呐、二胡、月琴、琵琶等各种民族乐器;大中小提琴、长号短号重音号等等西洋乐器。有文字的东西涤荡一空之后,书店里只有活页文选和领袖著作,而乐器不仅没有被涤荡,却更加盛行“宣传队”在工厂学校街道无处不有,需求量是大的。于是,孩子们感觉到该干点儿什么了。
茧子。在一双伸出的手上触摸到了茧子,吱吱咯咯呜呜哇哇折磨过了人们的神经之后,终于出现了茧子。琴弦,磨钝了的刀刃一样在孩子们的手指上磨出了茧子。其他孩子哗然的同时,那攥着两手茧子的孩子并不快乐。
昏黄的灯光在街巷里射出横横斜斜的剪影,脚步噼啪啪地走着,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板,一双眼睛惊恐地注视着门口的同学们,然后是方凳上坐着的他、怀里的大提琴、床上躺着的父亲。狭小的空间里塞进来的同学们相互的呼吸灼热烫人,那晚的月牙儿尖尖的,幽蓝的月辉冷冷地洒落在油斑驳的窗子上。孩子们央求,一曲《牧歌》缓缓地沿着月辉升起,音符在那些勃勃跳动的心灵上展开辽阔的大草原,白色的羊群,枣红色的马……
那晚,大家的脚步在巷子里噼噼啪啪地踏着,被震动的心隐隐地痛,沉闷的气流在巷子外的街灯下颤抖。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谁也没说话便分手各自回家了。隐痛像以前没有茧子的手一样折磨着青春期饥饿的灵魂,掀起锅盖,锅里的窝头已经没了……妈妈正皱着眉头盘算明天买粮的钱。
阳光依然明媚地展开新的一天,教室后面有个位子空了,大家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却都不再提起。

呈半岛状的城市海岸线很长,金色的沙滩和嶙峋的礁石、凸出的峡角和凹进的海湾,充满了起伏跌宕的情节,爱的浪漫是她,感情的殉葬也是她:思乡是她的浪花千般柔和地拍打,展望未来是她呈现出一片阳光下的蔚蓝……

绿荫掩映着的车库屋随着昏黄的灯光,拥塞进了一天的汗臭、脚臭和烟草喷吐的浓烈。知了在门外的树上扯着灯光,将傍海城市的夜晚扯得吱吱响,城市便沿着海岸线延展,车库屋的男人们追着城市的延展线,将浓烈的气息延展。永远面临着荒滩,走过去便是城市的墙脚站立在海岸上。
滩头的卡拉OK机前,黑压压坐满了人,五毛钱一支歌。峡角上有吸烟的火光明明灭灭,鱼池、海参池,网箱,舢板,构成了《外婆的澎湖湾》。他们从来没有时间看电视看电影,没有闲钱买随身听,却一支接一支的流行歌曲唱得没有丝毫差池;超市广场大屏幕视屏前,他们将外星人和小罗纳尔多从来没有混淆过……
自从建好电视台的八百米演播厅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进去过,不知道每次在这里演绎的是什么情节,不知道进门的前厅里悬挂着明星们的巨幅照片,更不知道他们是这座城市的骄傲,更不知道他们的手印是一道时髦的景观——这座建筑的角落里,在高标号的水泥上,永久地留下了他们手印上清晰的指纹……
而那双手正一只攥着没有座号的车票,另一只握着口袋里的工钱,背着的编织袋子里面有他四个季节的衣衫和铺盖,里面的气味儿浓浓地裹着男人的细节,裹着家的希冀。候车室里的队伍很长很长,回家的路很长很长乘警的目光睃巡着他们,图谋不轨的目光睃巡着他们,而一支回家的歌始终在他心里唱着,那是不会走调,不会有一个音符唱不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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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韩嘉川丨城市的手印》 发布于2025-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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