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吾在网易云音乐发布了《我承认》,歌词是“我承认我过不好我这一生/我承认所有的努力只完成了一个平凡的人生”,开口是罕见地松垮,似乎已向生活缴械投降;副歌部分却猛然爆发,“若追问意义/也许并不是为了/谁和谁的相遇/也许只为了/这终将消磁/终将消磁又让人眷恋的回忆”。由于网易云音乐的力荐,尹吾的音乐再次在互联网时代被重新打捞上来,被青年人和老乐迷关注。
发自内心的歌曲,一听就会被打动 .要做自己符合内心的音乐,无论是否功成名就,或许只留下一张专辑,就成绝唱,这也会令人由衷钦佩。尹吾就是这样的乐人,他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2000年)中每首歌都那么感染人,他的歌来自生活的体验,对身心不断的磨砺。尹吾在2003年下半年还出过一张网络EP唱片《繁殖吧,生命短促啊》,收录作品有:《繁殖吧,生命短促啊!》《哪里有家》《小洁》)。
他最著名的歌唱当属《出门》,所选的歌词改编自作家卡夫卡的散文,里面有一句:“只是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向前走,向前走,这就是我达到目标的唯一办法。”这里面似乎也蕴含着歌者的精神自况,人生在世,或辛苦恣睢忙于生存,或步履不停地奔向终点。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也有这句台词,说的是,当人不能拥有自由时,就是岌岌于死,拥有了自由与希望,就是岌岌于生。电影里说得很形象:“ 有些鸟是关不住的,他们属于天空”。而尹吾是岌岌于生之痛,为了梦想而远行。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音乐的?最早接触哪类音乐?
尹吾:我的家乡是在广西南宁,那是个粤语地区,深受香港的流行文化影响,所以我最早听到的流行歌曲大多也是粤语的。后来才听到李宗盛、崔健的音乐,他们对我影响很大。
在广西中医学院药学系念书时,尹吾与音乐结下不解之缘,他参加了学校的乐队。大学毕业后,他开始混迹几个低档歌舞厅,短期做过歌手和乐手,后来当过搬运工、三轮车夫、仓库保管员、药店售货员和药品推销员。
1994年,他离开广西南宁,借推销药品之机来到北京。在最艰难的时候,他曾在街头卖艺。人总将落难的细节萦绕在脑际,就像他专辑写在前言的话:感谢那些曾经在北京街头给过我一毛、两毛、一块、两块零钱的人们。尹吾从未放弃自己的音乐梦想,他赚钱别无他求,就是为了维持他的音乐活动。
1996年,尹吾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录了一张小样,到各家唱片公司毛遂自荐,最后签在“麦田”门下。然而这三年的合作对于尹吾无疑是痛苦的,一直到99年合约期满,朴树的白,叶蓓的蓝先后推出专辑,但属于尹吾的红专辑搁浅,后来他的红被筠子取代。(红、白、蓝,是波兰导演基耶洛夫斯基的著名的电影三部曲)。专辑未能出版,向公司要回母带的请求也被拒绝。接着是与麦田解约,他再次筹钱制作专辑,这次是交由老友红枫开办的“新蜂音乐”负责代理。最后拨云见日,专辑终得以出版,此时尹吾早已是债台高筑。
深深的红色封套,让我联想到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可他的这张专辑没有应有的激情和暖色,与自己喜欢的崔健相反,他的歌充斥生活的无奈和人生的消极。也许在社会底层经历蹉跎,对社会的暗面看得太深,使得他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与众多歌手风格迥异,他的歌有种人文层面的追思,最主要是他善良本真,还不趋于潮流。
世纪末社会飞速转向创富时代,作为仅存的理想主义者,在别人看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最终他的作品犹如玉石沙掩,既没有名噪一时,也没得到应有的掌声。离开寻梦之地北京,他黯然回到家乡南宁开了一间药店,此后悄悄地隐退,结婚,生子,杳无音信,逐渐淡出音乐圈。
无疑尹吾是继崔健和张楚之后又一个带有强烈文化精神的歌手,他的音乐生涯贯穿于整个九十年代。像那首惊艳的《出门》让我想到了张楚的《爱情》,后者采取独白的形式,前者则更像朗诵,前者抒发了异乡人前路的迷惘和内心的坚强,后者则面对爱情作为最后一剂良药能否让人摆脱绝望。而“为了生存各显绝招/ 胜者为王 败者为寇/ 为了生存 得狠掐狠咬 /我站在一旁 看得心惊肉跳 /你若问我 想要什么 /一张大饼和一个女人”(《世界是个动物园》),歌词中隐忍的愤怒则让我不由得想到何勇的《垃圾场》。
2019尹吾x罗春阳 生于中国 走遍中国 巡演
尹吾的音乐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将诗与歌有效地融于一身,同时在音乐中扮演平民和诗人的双重身份。他唱出了诗歌的蕴藏,也阐释出独到的韵味。整张专辑可以说就是一部诗集,有尹吾个人的抒发,其中不少来自1980年代著名诗人的作品。
像专辑中《请相信》这首歌的前半部分来自顾城的《回归》,后半部分则来自舒婷的《这也是一切》。与《请相信》相对的是一首叫作《我不相信》的歌,改编自北岛的诗作《回答》和《红帆船》还有以《或许》改编自舒婷的诗作,《各人》则是浙江诗人梁晓明的代表作。他还有首歌《抚摸抚摸》改编自韩东,与诗歌原作不同,尹吾把诗歌唱得更加悲凉和绝望。
2018年10月份在桂林的北岛诗会上,尹吾和罗春阳演唱了北岛的《一切》,之后他还拍下北岛用毛笔写下的“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出自北岛诗歌《回答》)的书法作品)
尹吾的歌旋律流畅,曲调朴实无华。他像一个流浪歌手一样,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为你唱歌,唱给你的平凡,唱给你的痛苦听。其中的《或许》——“一个人要把肉身放在岁月的砧板上,煅打多少次,他的心才能坚冷如钢”会让你陷入对过去的沉思,这首中国式的《blowing in the wind》,似乎在传达人生不必急于找到答案,只求无愧于心。这种豁达的态度让人动容,这首于生活底层沉淀出来的民谣,是没有经历过风雨的人难以体会到的。
梁晓明的原作《各人》平易地表现人与人之间的聚散,貌似亲密,实际内心疏离,每个人在一起各抒己见,可是分开后各行其是。尹吾将诗歌渗入生活的苍凉感,揭开不动声色表象下所隐藏的滔天巨浪。
在听《你笑着流出了泪》和《好了好了》的时候,让人感到了寒冷,感受到生活的悲观情绪——他像一个朋友坐在自己的对面,弹着吉他,带着久经风霜的嘶哑嗓音,倾吐着作为小人物内心的无奈,带着一种底层的呐喊,对着生活喊出“他妈的”,这让人心疼不已。尹吾用一种隐忍的态度,或者说隐忍得不够彻底,却陷入了对梦想甚至人生的否定。
你是学医的,怎么想到要自己写歌做音乐的?
尹吾:在广西中医学院药学系上学时,学校有个学生乐队,我在其中弹贝司,乐队很业余,但常"扒带子"翻唱些彼此喜爱的歌曲,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习得了一些最基本的写歌的常识,然后就时断时续地写了一些歌,有了一些积累之后,自然就想到是否可以把他们中的一些结集起来发表。另外,写歌和唱歌,对我而言,也的确是一种表达内心感受,宣泄压抑的情绪的较好的途径。
尹吾签约麦田在这里尹吾认识了朴树和叶蓓,三个人组成了“麦田三原色”,尹吾是炙热的红色。朴树的《我去2000年》和叶蓓的《纯真年代》两张专辑相继推出,影响颇广。而尹吾专辑一直被搁置,2000最终辗转出来时未获得影像,终日焦虑的尹吾陷入抑郁。
专辑同名主打歌《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是专辑中最明亮一首,沉重的鼓点,带出深深的禅味,仿佛获得终极开悟,首先它是一曲意境颇高的送别曲,其次它还阐明“每个人的一生呀,都是一次远行啊”。专辑的名字如同一句谶语,映衬着尹吾的人生,仿佛世纪末挽歌,映射着华语乐坛的某种悲哀。和他共事过的朴树和叶蓓都出来了,而尹吾湮灭了。他和他的音乐如同诗歌一样,在社会大众的漠视下体味孤寂。
无意中听到尹吾制作的四首儿歌分外激动。这世界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事物不多,音乐是其中之一。对于尹吾而言,他做儿歌就是将自己体会过的美好,传递给孩子们。其中“十八一心”的童声合唱团翻唱的《你鼓舞了我》激人奋发,温暖人心,另外的《Memory》则犹如天籁,不绝如缕。
尹吾和他7岁的儿子尹德合唱的《做更好的男人》让我仿佛回到久别的过去。声音里尹吾一如往昔地低沉内敛,时间似乎无情地消逝青春的激情,可是抹不掉一名乐手的本真。父子的配合似乎薪火相传,尹吾将音乐的火炬交给了儿子。这首来自英文原《better man》是罗比•威廉姆斯献给他的偶像罗伯特•巴乔所做的。里面蕴示着爱对于男人是如此重要。林忆莲也有一版就显得轻得多,执拗于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的鼓励,两人携手共进。
尹吾父子这版唱的情真意切,父子俩的配合,透出男人成长,从男孩到男人,历经磨砺不屈不挠才能成为一个有担当负责的男人,一个好男人就是对朋友讲义气珍惜女人的男人,其中平易纯粹,有着大彻大悟,脚踏实地追逐着梦想,尽管期间有混沌,失意中彷徨,付出未必会得到,也依然坚信未来充满希望。
尹吾和儿子尹德
歌曲《弟子规》是尹吾作曲、尹德独唱的,歌词除节选自《弟子规》外,“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 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选自《朱子家训》,“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勉”选自《增广贤文》。这些古代启蒙诗章,与当下的价值观道德中空的现实产生反差,尹德清脆的诵读中有股纯真的力量,让听者意识到一个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
《出门》(卡夫卡)
我吩咐把我的马儿从马棚里牵出来。仆人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自己走到马棚,给马备好鞍,骑了上去。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在大门口,他叫住我,问:“您骑马上哪儿去呢,我的主人?”“我不知道,”我说,“只是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向前走,向前走,这就是我达到目标的唯一办法。”
“那么您知道您的目标了?”他问。“是的”我回答,“我刚刚告诉你了,离开这儿,离开这儿,这就是我的目标。”“您还没有带上口粮呢,”他说。“什么口粮我也不要。”我说,“旅途是那么的漫长啊,如果一路上我得不到东西,那我一定会,死的。什么口粮也不能搭救我,幸运的是,这可是一次,真正没有尽头的旅程啊!”
尹吾的儿子尹德
你的歌词有很多来自一些诗人的诗歌作品,《出门》是来自卡夫卡的散文,听说引起了许多评论的注意。
尹吾:注意到这点的大多是些对文学有较多接触的人,有人说是“为文学和思想插上了歌声的翅膀”,有人认为是“借名人给自己贴金”,而更多的人则问我:“舒婷是谁?是你的女朋友吗?”我不是那种有着良好的职业技巧,能为写一首歌而写一首歌的职业音乐人,写歌和唱歌,对我而言,更多的只是一种表达的工具。这个世界在我窄小的内心所引起的反应真是太复杂了,我想不单是我,可能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就是当内心的某种感受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有很强烈的想表达想诉说的冲动。这种表达和诉说,并不一定需要以他人为对象,只是想痛快地说出来、写下来,或者干脆就是哭出来、喊出来。
像卡夫卡这样的大师,他们在一些作品里所转达的感受,也正是我一直想表达的感受,或者说也是全人类共有的感受,但在文字上,我可能永远都达不到他们的高度,我是在借助于他们的文字做了一次属于我自己的倾诉和宣泄。一个精神产品从创造它的心灵里脱离出来,穿越时间空间,进入到另一个心灵,那它引发的任何的反应,都应该只属于这后一个心灵本身。所以,我并不天真到认为,这些歌会获得所有人的好感乃至共鸣。这些歌是为我自己而唱的,但如果有人喜欢,那我也非常愿意为他们而唱。
尹吾与周云蓬
你估计喜欢你的歌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尹吾:可能是和我差不多的人吧。他们是人群中的少数,他们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但这种价值取向在现实中几乎与痛苦同义。因为他们从骨髓里拒绝各种体制的灌输和同化,但又不得不在这样的体制下生活着。歌唱让我和他们感觉到了彼此的存在,他们听到这些歌后,也许会坐在台灯前一声不响地抽上一两支烟,也许会到屋外默默地走上一会儿。然后第二天,接着被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巨浪扔到人海里,继续着他们自己的沉沉浮浮。但在某个街道的拐角,我们偶然相遇的话,我相信我们彼此都会报以会心的微笑、真诚地握手。
原载 作者公众号“任性知日”
2024.5.11 18:46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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