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中有两则象辞广为人知,一则是乾卦里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则是坤卦里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清华大学以这两则象辞为校训,使其铭刻在学生心里而广为流传。《周易》这部传统文化经典,也因此备受今人瞩目。最近清华大学对其校训的权威解释是这样说的:
激励学子努力成为“真君子”,自励犹如天体之运行刚健不息,果敢坚毅,奋发图强;又如大地的气势厚实和顺,以博大的襟怀容载万物①。这样的解释与学界的说法大同小异。例如当代著名易学专家孙振声(台湾)的《白话易经》对两则象辞作了如此通俗化的讲解:天体运行,周而复始,刚健有力;君子就应当效法天,不休止地克制自己,努力不懈,力求进步,造福天下;坤象征大地的形势,君子应当效法天地,以宽厚的德行,负载万物②。显而易见,当代人对《周易》里这两则象辞的解释,基本上承袭了历代学界的共同说法,可谓古今共识:1.人应该效法刚健运行的天体,自强不息;2.人应该效法宽广深厚的大地,容载万物。然而这个“共识”很不确切,经不住逻辑层面的分析,下面让我们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一
通读《周易》全书可以看出:
不少学者认为这是一部试图为人类生存指点迷津、为社会发展提供鉴戒的“哲学大全”,这样的说法虽属溢美之词,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虽然其中用几个符号占卜“未来”,纯属无稽之谈——如果人类通过占卜可以提前预知吉凶,人生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社会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周易》那精辟的语言里毕竟有不少关于人类生存的智慧,作者那种阅尽历史沧桑的气魄、看透宇宙万物的洞识、仰俯天地人间的襟怀、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都是令读者肃然起敬的;而中国人上古时期的生活风貌也在行文的生动叙述里时隐时现,使《周易》拥有了弥足珍贵的攸关上古社会的考辩价值。当然,称其为“哲学大全”,自然是过份了,赞其为中国上古时期最优秀的思想散文,则是当之无愧的。圣人将《周易》尊为六经之首,自然有其不可忽视的道理——至少可以断言,《周易》肯定出自上古时期最卓越的先哲之手,这一点则是肯定无疑的。
于是觉得,后人对上述两则象辞的“共识”,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了:希望人能“自强不息”,这是任何一个教书先生都会向学生提供的教导,也是任何一个家长都会向孩子提出的要求;希望人有宽广博大的胸襟,不要说知识分子对其中的道理都心知肚明,就是一般的市民乡人,大概对这类话也是耳熟能详的。《周易》作者——堪称最优秀的先哲,怎么会拿这类人人皆知的常识当智慧,为人类的生存指点迷津呢?历代文人对这两则象辞形成的“共识”如果成立的话,那么《周易》作者的水平便让人不能不怀疑了。然而《周易》丰富深湛的思想价值又断然否定了这种“怀疑”,那么数千年来对这两则象辞的古今“共识”是否有望文生义之嫌呢?何况人要“自强不息”,世间不乏这样的榜样可供效法。实际上“自强不息”原本就是谁都可以自我成就之事,为什么非要危言耸听地拿天做榜样呢?天是可以效法的吗?凡是可以效法的榜样,都是效法者与榜样拥有起码的同等条件,才有可能,人与天拥有同等条件吗?在什么都很落后的未开化的远古时期,中国人敬天如神,那是人们的精神所系、希望所在,凡事都是祈天保佑、拜天所赐,对天有着根深蒂固的崇拜意识与信仰理念,对天敬畏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与天相比、向天效法呢?在所有的宗教文化世界里,人们都向被崇拜、被信仰的对象表达无尽的虔诚和敬畏,怎么会不知天地厚、向被敬畏的对象学习、效法、看齐呢?例如在基督教文化世界里,至高无上的神圣上帝,是原罪的人类可以效法的吗?常识告诉我们,效法某个榜样,是想成为或接近这个榜样,起码想拥有这个榜样的某些优秀品质,然而“共识”所说的天体之“刚健运行不息”,是由构成天体的那些至今人类也没搞清楚的质素所决定的——这都是人类无法比拟的。所以“共识”认为向“刚建运行的天体”效法而产生的“自强不息”,便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说法。这个说法,怎么成了中国文化里一个千古不变的圭臬了呢?再说,《周易》是一部想为人类的生存指点迷津的书,在“共识”中,怎么变成人的修养教材了?当然,这里批评“共识”的牵强附会,并不意味着否定《周易》的两则象辞,而是指出历代文人学习《周易》时,在望文生义中走向了荒谬。
二
实质上“天行健”,乃《周易》作者高度概括了人类对天体运行、天道(自然规律)、世道(社会规律)的一种实事求是的认识,在这些强劲的规律面前人类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规律)”,只是这种“顺其自然”在《周易》看来,不是被动地消极忍受,而是主动地积极面对。先哲十分清楚,人类与“天行健”涵盖的几种客体,是一种柔与刚的关系,“顺其自然”实质上是“以柔克刚”。这里的“克”不是战胜的意思,而是意味着弱势的人类,通过“自强不息”的努力,与强势的天“相安无事”地共同存在下去。否则,“弱势”则有被“强势”吞噬的可能。如果背离《周易》讲的这种人生方向与生存策略,人类可能遭受“天行健”带来的苦难,甚至遭到灭顶之灾。所以这个历代流行的“共识”,不仅仅是个学术纰漏,而是一个“生命关天”的原则问题了。下面让我们对这两则象辞做一番新的解析:
凡研究易学的人都知道,《周易》是一部讲述宇宙万物变化(规律)的书;试图为人类生存提供鉴戒与出路;而“天人合一”则是《周易》的核心思想。对其中的任何一则象辞的理解,都不应忘记《周易》的这个根本宗旨与基本前提,否则所有的解释都可能南辕北辙。
“天行健”。这里的“天”既指天体自身,也涵盖了天道(自然规律)、世道(社会规律)的全部意义;所谓“健”,集中体现了天体(运行规律)的强劲态势,也意味着天道(自然规律)、世道(社会规律)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潜台词是:针对人与天体、人与天道、人与世道,所应该持有的人生态度和做法是什么,即人应该怎样处理——与天体、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换言之,人类面对着这些不断变化的客体,应该怎么做才能很好地生存下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周易》的根本宗旨。对此,这则象辞给出的答案是:“自强不息”——这是人类在“天”的面前唯一能做的。“自强不息”的实质是“以不变,应对万变”,所谓“不变”是一种永远的精神坚守与综合能力的不断提高——这种“坚守”与“提高”,就是“自强不息”,是人类在万变的“客体”中,能够很好地应对、很好地生存下去的主观条件。例如坚守一种信仰、坚守精神家园、坚守审美情操、坚守道德情操;永远不断地提高知识、学问、技艺、刚强、坚忍、勇敢等质素构成的能力。——这是“以不变,应对万变”的真谛所在,囊括了象辞里“自强不息”的全部意义。于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应表述为:天体的运行、自然界的生生不息、社会的变迁,共同构成了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又不可改变的客体环境,面对这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万变客体,人类必须“以不变,应对万变”,即“自强不息”。以精神坚守、意志力量、综合能力为中心内容的“自强不息”,其实是人类在“天”面前,不得不做出的一种生存选择。
于是看来,贯穿周易全书的“天人合一”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面对“天”,人类只有在“顺其自然”中“自强不息”,才能生存下去,这种“自强不息”,实质上是人类别无选择的生存方式,并以“天”为其存在条件。也就是说,离开了“天”,“自强不息”便失去了意义,人与“天”就是这样地“互为依存”——这便是“天人合一”的根本含义。那种将“天人合一”解释为“天上、人间遵循着统一规律”的说法,是脱离天上、人间事实凭空编造的神话!毋宁说,是毫无科学道理的。人类近代文明的日新月异发展,恰恰是在哥白尼革命——天人分离后——“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中实现的!所以说,《周易》里的这则象辞,其实是告诫人类,只有“以自强不息”(以不变应对万变)应对客体,才可能实现“天人合一”。
三
然而实际生活中的人,除了上述与“客体”的关系外,还有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对此,《周易》没有遗漏,并给出了耐人寻味的答案:“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人所共知,大地像母亲一样养育了人类及其它万物,这是大地的一种无可替代、无与伦比的能力,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类应该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人类必须解决的重大课题。对于这个课题,《周易》的坤卦提供的原则与思路就是“厚德载物”。这里的“德”既涵指宽广深厚的胸襟,又暗含着一种不可动摇的生存理念。这个胸襟与理念交汇出的意义是:凡是大地生养的万物特别是人类,都有生存的权利,其中的理由是,每一个体的存在,都是他者存在的条件;同时,他者的存在也是这一个体存在的前提。例如白与黑、上与下、大与小、强与弱、刚与柔、官与民、将与兵、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植物与动物、草食动物与肉食动物……。通过研读《周易》和其它先秦经典可以看出,中国古人早就有了这种关于自然界、关于社会、关于生存的辩证意识,所谓厚德,就是人类辩证地看待人与人、与万物间关系而产生的一种科学的生存意识,这种“意识”的核心意义是“互为依存”。在实践中又置换为“载物”不可或缺的心理基础。通过这种辩证认识可以看出,人类只有“厚德”——维护“互为依存”的人类关系,才能实现与万物的共存,也就是实现“载物”。于是看来,“厚德载物”与“自强不息”一样——不是一个道德修养问题,而是一个科学命题。任何人必须“厚德”才能“载物”,否则便失去了存在条件,失去了生存的可能——谁与外界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谁能生活在真空里?所以“厚德载物”并非“共识”所认为的仅仅意指人的胸怀能“容载万物”,而是暗含了人与人、与万物间关系的一个“互为依存”的基本思想。
可以看出,人类为了生存必须解决的几种关系,被《周易》里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与“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囊括已尽。有了这样的科学原则与实事求是的大思路,人类的生存状况与前景,将真的像《周易》里所说的“元、亨、利、贞”了。然而事实上,三代以降的中国三千余年历史,不仅从来没有出现过“元、亨、利、贞”这样的社会,连一般的“政通人和”在历史上也极其少见。相反地,个人的、社会的苦难,成为《周易》问世后历代王朝社会的真实状况。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与先秦的圣人及后来的文人对“六经之首”,例如这两则象辞的误读、误识、误解,从而使人生、社会走上了背离科学、脱离实际的错误轨道,不无关系。
四
通过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在“天行健”与“地势坤”面前,圣人与历代文人首先想到了道德问题,要求人们像天一样如何如何,像地一样如何如何,从而将一个严肃的科学问题转化成了一个温情脉脉的道德修养,无人往深处想:“天行健”所涵有的那些人类不可左右的规律——面对这样的生存环境,难道人类仅仅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就能解决问题吗?显然不是这样。那么历代文人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角度思考“天行健”与“地势坤”?这与中国人凡事只会问“是什么”,不会问“为什么”有关。由于圣人是这样说的,历代文人也只能学着说、照着说,就是不会自己说。在天体运行、自然规律、社会变迁面前,首先想到了道德问题,这是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毋宁说,这是一种僵化的思维习惯。出现这种“习惯”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文化的泛道德主义。承载中国传统文化的那些经典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凡事从道德出发、从道德着眼,说了半天还是归结到道德问题上。以至于形成了中国人不管什么事都和道德挂钩的说法。泛道德主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弊端。道德的无处不在,道德的至高无上,不仅淡化了不可或缺的真正道德,更堵塞了中国文化在各个方面的出路与发展。例如腐败是个沉疴千年的痼疾,由于对统治者、对官员只从道德上不厌其烦地讲了太多没有用的廉洁奉公、严以律己……一类的道德空话,致使人们被泛道德主义迷惑了眼睛,看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看不到问题的要害是什么,看不到腐败的实质是滥用公权力,看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是完善政治制度。历史上,道德意义中的反腐败成了西西弗斯滚石头,徒劳无功。
五
其实形成上述“共识”的历代文人们,由于泛道德主义思想的“先入为主”,竟无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身内在的逻辑意义涵有的科学价值(从“自强不息”走向规律的探索),一厢情愿地将其引向了违背两则象辞原意的个人修养与道德教化的歧途。如上所述,由于“天行健”,君子只能“以自强不息”(以不变应对万变),才能生存下去,别无他途,这里的“健”,意指“天”的不可左右、不可抗拒、不可预知;由于“地势坤”,所以大地生养了人类万物,人与人之间,万物之间,只能互为依存,才能生存下去,别无选择。这里的“厚德”如上所述源于万物间深厚(密不可分)的相互依存关系。即便撇开全书的宗旨与内容,仅从两则象辞文字表面辨析,也难以看出两则象辞有要求人类学习天地,提高道德能力的意思,哪来的“效法天”,实现君子的“奋发图强”“力求进步”“博大的襟怀”“宽厚的德行”?——这样的牵强附会近乎说假话了。历代坚持“共识”的人们也不想想,人类与“天”及万物的关系,怎么能以道德视之?和千变万化的“天”,和万物及人,仅仅讲道德,讲“力求进步”,讲“博大襟怀”,能生存下去吗?实际上,由于历代文人对这两则象辞的误读,所形成的“共识”,便成了从来没有产生实际效用的空洞说教。诚然,这种误读在今天仍然存在,这种“共识”在今天仍左右着许多读者。所以说千百年来的“共识”——实在是个应该深刻反省的文化现象!
注:
①光明日报2014年8月4日
②星光出版社1981年版
祁萌之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