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的次女,曾填词一阕《金缕曲》咏叹落花,其中有一句“叹年华,我亦愁中老”。俞樾读毕大为不悦,认为少年人不应当写出如此伤感和不祥的句子,于是自己也执笔填写了一首《金缕曲》,以豁达的姿态描写春光的老去:“毕竟韶华何尝老,休道春归太遽”、“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我都这么老了,在花下久坐,还觉得日子悠长得很呢,你年纪轻轻的,哪就轮到你感叹年华了呢?
苏东坡《赤壁赋》说,天地万物“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俞樾此词,全是“自不变者而观之”。时光就像飞驰的地铁列车,人生境遇就像地铁车窗外的悬浮广告,双方交会时,广告色彩丰富,一帧一帧呈现从容。待车驶过广告区、进入漆黑一片的区间,刚刚流光溢彩的广告转瞬间即被抛入黑暗的远方,乘客才陡然惊觉车速之快与交会之短暂。时光悠长?时光短暂?全看你是在这片段之中还是之外。
俞樾明明身在片段之外,已经明了光阴短暂,全词却极力避讳“匆匆”之感而故作“悠长”之态。从神秘学角度看是禳解,从心理学角度看是宽慰,总之显得牵强。
与俞樾此词相比,北宋词人王安中《清平乐·春宴》“斜风轻度浓香。闲情正与春长”一句,才是少见的、以欢愉笔墨描摹春天悠长的词作。词人对春天悠长(而非惯常的“春天短暂”)的感受,或许来源于以下几种心态:要么是少年人对时序流转不敏感、没有刻意地数算春时与花期;要么是自早春始便有高密度的娱乐活动,今日宴饮、明日赏花。
在词的世界里,春天是奇迹,夏天是日常。春季不能直视,只能当做美酒欢宴的布景,否则将无限哀愁。夏日则不妨直视,悠长倦懒、生机繁密的夏季无论怎么直视都无妨。春天脆弱,夏天敦实。春天是悲剧性的,夏天是喜剧性的。春天属于仙界,夏天属于人间。春去之悲远甚于秋深之悲。就像从奇迹走向日常的失落,总比从日常走向必然的衰老更让人伤感。
总之,春天最忌讳用独处、观察、体味的心情度过,否则一定会得到伤感的意绪。不负春光,当真需要青春作伴、对酒高歌。
金缕曲
[清]俞樾
次女绣孙,倚此咏落花,词意凄惋。有云:“叹年华,我亦愁中老。”余谓少年人不宜作此,因广其意,亦成一阕。
花信匆匆度。
算春来、瞢腾一醉,绿阴如许。
万紫千红飘零尽,凭仗东风送去。
更不问、埋香何处。却笑痴儿真痴绝,
感年华、写出伤心句。春去也,那能驻。
浮生大抵无非寓。
慢流连、鸣鸠乳燕,落花飞絮。
毕竟韶华何尝老,休道春归太遽。
看岁岁、朱颜犹故。我亦浮生蹉跎甚,
坐花阴、未觉斜阳暮。凭彩笔,绾春住。
(选自《词林观止》第1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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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乐·春宴
[宋]王安中
花时微雨。
未减春分数。
占取帘疏花密处。
把酒听歌金缕。
斜风轻度浓香。
闲情正与春长。
向晚红灯入坐,
尝新青杏催觞。
(选自《花庵词选》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