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入冬后的头一个大冷天儿。下午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瞅着堂屋里那把旧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细细打量，老人慈眉善目，斯文儒雅，一脸泰然自若的样子形同一尊开了光的佛像。父亲怕我见生，赶紧唤我至老人跟前，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快来拜见董老师。我喊了声老师好。老人笑眯眯地点点头。父亲跟着说，我可是把名师请进门了，修行如何就看你是不是那块料啦！老人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里夹带着一丝丝诡异的微颤。随即，老人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黄褐色的乐器，说是父亲特意委托他帮我借来的。乐器为木制，四根弦，造型婀娜，姿态妩媚，只是琴身看上去有些古旧，班驳的漆面跟患了牛皮癣似的，略显病态，带点沧桑。
这就是被称为乐器之皇的小提琴！父亲一旁煞有介事地讲解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渔民在海滩上漫步，突然一脚踩空，听到咚的一声深沉悠长而又悦耳地声响，俯身探视，原来是一具干枯多年的乌龟壳，于是……
我生平第一次聆听到小提琴发出的奇妙旋律，能让我时尔浑身战栗，时尔全身心地清爽。我问父亲，他拉的什么？父亲示意我不要出声。随着节奏缓缓地蔓延，我恍惚感到一丝幽怨,一阵哀伤，甚至于接近一种哭诉的味道了。这时，父亲趴在我耳边悄声说：好听吧！这是《魔鬼的颤音》，董老师最喜欢拉的一支曲子。我有些茫然，但思绪很快就被一连串激进的川流不息的强音牵制，我的心随之舞动着，雀跃着，婉转着……突然又陷入深深地颓废，犹如逃奔在一条阴暗的巷道里，且周遭笼罩着持续不断地夸张的颤音所构成的鬼怪般的叫嚣……此刻，我真感觉到老人手中那把病弱的小提琴已经被惊吓得在大声哭喊了。
乐曲终了。我瞧了一眼父亲，又望了一眼老人。他们似乎仍未从魔鬼的颤音中还原过来。屋里静得要命，谁都不肯打破颤音过后的片刻空寂。最后，还是母亲在厨房里拍了下巴掌，招呼该吃饭了，他们适才得以解脱。饭桌上，老人兴致勃勃地继续演绎着魔鬼的故事：
话说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朱瑟佩·塔蒂尼，某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而交换的条件是必须教给他世上最神奇的琴技。魔鬼答应了，即刻演奏了一段最美妙离奇的颤音。塔蒂尼被震撼了——就在他激动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梦醒了。他连忙抓起小提琴，凭记忆拉出了那首曲子，并迅速记到谱纸上，《魔鬼的颤音》便由此得名，且久盛不衰。老人讲得绘声绘色，我也听得如痴如醉。
从此，我喜欢上了小提琴，并有幸拜在名师门下。
那年我刚好十岁。
在后来学琴的日子里，我知道了董老师过去是位牧师，尽管我不清楚牧师是干啥的，但我从董老师身上能感受到一种博大的爱。董老师很少来我家，因为学生较多，他便按照居住区域把几个孩子集中到一个孩子家里授课，再后来，便遭遇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岁月。有那么一段时间，董老师突然中断了他的教琴生涯。董老师失踪了。父亲情急之下，很快联络了一些学生家长四处打听，但没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那段日子，我象一个被随意抛洒的音符，流落在音阶与练习曲的枯燥无味里。我对无标题音乐的兴趣也随之减弱，整天混迹于红色革命歌曲的疯拉狂弹中。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门外那条小巷昏暗的街灯下偶然发现了他熟悉的身影，我便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拽住了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董老师怎么会变成这样——深陷的眼窝，疲惫、憔悴的面容，步履蹒跚，手拄拐杖——惟有他满头的白发和那件总是洁白干净的衬衫依然昭示着一种对活着的不悔的追求。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我们围坐在董老师身旁，聆听着他的遭遇和对主虔诚的悔过。他说，他目前正被“棒子队”追捕，因为“中央文革小组”的一个大人物来青岛度假，在一次造反派会议上特别点出：青岛有个董牧师专教资产阶级无标题音乐，这件事要查清，决不能让其继续毒害无产阶级革命后代。幸好有知情者及时透了个信儿，于是，他就连夜逃出了家，从此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母亲一旁泪眼汪汪地问他：这也不是个长法儿！以后怎么办呢？他说，他打算回乡下躲躲，可眼下又身无分文……父亲似乎看出了董老师的难言之隐，马上给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赶紧跑进里屋一通翻箱倒柜，最后凑起了不到50元钱塞到董老师手里。我看到董老师带着满脸的愧疚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还不断地喃喃着：全知全能的主啊！快来涤净我们的罪行吧！我罪，我罪，我们的重罪。祈求上主垂怜我们，除免世罪者吧！仁慈的主啊，求你俯听我的祈祷，赏赐我所需要的恩惠，让我解脱吧！愿我随时听到你叩我心门的声音。阿门！
第二天一大早董老师就上路了。
临别前，他在我胸前同样划了个十字，而后抚摩着我的头说：孩子，不管你将来干什么，爱好音乐吧——上帝将与你同在。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董老师，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直到一九七九年，我从一个小师妹那里听说董老师在北京因病去世了。我很伤心，但更多的是对他深深地怀念。
苦难结束了，流浪的音符终于休止在颤音过后的永恒的空寂里。只可惜当时我没能用琴声送他上路，但我相信身居天国的老师依然能够听到我的一首小诗所带去的慰籍：
风
吹散云
搓皱了一波
清新 安然地
舒展 在绿叶上
摇曳着
悄悄地
忘
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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