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受您的这种启发，我重读了李煜的两首《相见欢》。《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重读后，有了新的思想触动与精神感动。感到两篇《相见欢》虽然是伤春与悲秋的不同内容，却都是表达了作者离愁别恨的思想情感。我的这个解读是否恰当？
答：正因为伤春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与悲秋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表达了类似的思想情感，所以有词学家将这两首《相见欢》誉为姊妹篇。
佟辉：有人说“林花谢了春红”是从杜甫的《曲江对雨》“林花著雨胭脂湿”中变化来的。是这样吗？
答：李煜读过《曲江对雨》是可能的。但他的“林花谢了春红”是否是从“林花著雨胭脂湿”变化来的？我看不出来。这个考证也没有意义。可以看出，“林花著雨胭脂湿”是微观小调；“林花谢了春红”是宏观呐喊！这样有气势的句子，怎么可能是从“小调”中变出来的？诗话家的考证缺乏思想的力量，往往曲解了诗意。
例如，他们解释“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林花，都是望文生义：这个解释在李煜这首词中是说不通的。林中花，不管是树林中的花，还是森林中的花，可能有，但极少！因为林中花不见太阳，不见太阳怎么可能有花开呢？这是违背常识的解释。其实仔细读这首词可以看出，作者是用林花为意象代表了春天。一枝花能代表春天吗？词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漫山遍野的春花谢了！也就是说词中林花的林，是林林总总的林，是多的意思。
佟辉：您的解释一下子把欣赏者推向了高山之巅！使这首词开句的宏大视野展现开来。没有您点拨的这个高度与广度，看不到这首词一开篇就有的气势。有了这样的起句理解，后边的“太匆匆”，就大不一样了。您说呢？
答：欣赏古典诗词有时要反复吟诵，才能把握诗词涵有的弦外之音，才能品出味来。这首词吟诵几遍后就会发现首句不是一般的悲叹春天逝去，具有悲愤的情感。所以“太匆匆”才有了劈空而出的震撼力量。作为过来人都会感到：人世间很多事情不都是像“谢了春红”的春天一样匆匆来了，又匆匆去了。难道人生经历不也是匆匆来了，又匆匆去了？李煜这里是感叹他的美好年华、美好的江南宫廷生活来去匆匆！但是这种词义的感叹，却在作者营造的情调与意境中，具有了普遍的理性意义。
不过作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感叹没有止步在“谢了春红”，而是继续借助自然景观深化了自己的思想：“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无奈”用得好。与前句的“太匆匆”对应，因为“匆匆”，所以“无奈”，“无奈”什么呢？无奈于“朝来寒雨晚来风”！这里的“朝来”与“晚来”连缀得好！给人一种无休歇、朝朝暮暮的感觉，从而增强了风雨轮换摧残林花的残烈程度。“匆匆”“无奈”涵有的哲理便由词句的巨大艺术感染力烘托出来。深邃的哲理能在诗词的情调与意境中析出，这不是寻常诗人词家能做到的。李煜竟能驾轻就熟，是天才啊！
佟辉：“胭脂泪”是这首词情调起伏中的“承上启下”吧？
答：诗词讲究情调；诗词的情调讲究抑扬顿挫中的旋律；旋律讲究起伏变化。这种起伏变化都是用字义与声调含有的“长短、快慢、强弱”营造出来的。所以写诗、特别是填词中，最讲究情调的变化。情调不能老是在高音区，不能老是处于高潮。高音后一定要滑向低音区。这样才有了起伏变化的旋律，才有了变化中的情调。“胭脂泪”便是因这个道理出现的，从上片的高音“几时重”回旋到低音区“胭脂泪”。
佟辉：不过对“胭脂泪”的理解，诗话家的解释并不一样。
答：那些说诗解词者，往往都是望文生义。对“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大都理解为：与宫廷美人挥泪辞别的一幕，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才能重逢？这个说法是肤浅的。
词学家钱鸿英的解释较贴切：“一语双关，既与上文凋谢的春红、毁花的风雨相呼应；又隐喻着当年与美人泪别的不堪回首。‘留人醉’的醉，不是酒醉的意思，是悲伤至极。心神为之迷醉之意”。
其实对这首词的赏析，大都忽视了末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的“恨”。“恨”是解读这首词的钥匙。
“恨”是贯穿全词情感的主线。且不说上片因为有了“恨”才有了思想深度与情感力量。就是下片中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因为有了“恨”的解释，便不同于以往诗话家的那些浅见俗识了，词的境界便因为“恨”的灵魂而高远起来：
江山如同着雨的春红一去不复返了。“留人醉”（醉，在这里是失去理性的意思）这种走向极致的悲愤中喊出的“几时重”，犹如撕心裂肺的天问！正是这种明知不可能却偏要呐喊的天问具有的动天地泣鬼神的力量，推出了千古绝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有诗话家非议这里的“自是”不当。岂不知“自是”乃神来之笔！为通篇的情感高潮“几时重”回到闪烁着哲理之光的“人生长恨水长东”中发挥了平滑无痕的转折作用。寻常的伤春词至此，“长恨”在滚滚东去的江水中升华出哲理的思想光辉，映照千秋！这样的大手笔真是非李煜莫属啊！
佟辉：李煜的“恨”是什么呢？
答：李煜的“恨”不仅仅是没有了江山，没有了美女的宫廷生活，没有了江南风光。此时李煜的“恨”是追悔莫及的悔恨：是悔恨自己的用人不当，是悔恨自己谋事决策中的重大失误，是悔恨错杀了社稷重臣与守边大将……这种悔恨从李煜坚守金陵不降中可以看出来。
佟辉：我的重读，经您这么一点拨，真是别开新天地呀！如果说《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思想情感以“恨”为主线；那么，是否可以说《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中的思想情感是以“愁”为主线呢？
答：你说的是事实。《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中确实有一条以“愁”贯穿的情感主线。但是作者却把“愁”写得既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又有发人深省的哲理意味！所以说，平常的“愁”在李煜的笔下出神入化为一种凄婉悲凉的审美境界！
你看开句“无言独上西楼”，主人“愁”得无话可说，也无人可说，所以“无言独上西楼”。西楼是西风中的小楼，是残月西坠中的小楼。现代著名学者俞平伯认为这句词是“六字之中，摄尽凄婉之神矣！”评价很是到位。“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中的“锁”字用得好！梧桐小院不仅锁住了寂寞的清秋，更锁住了主人啊！这里的“锁”暗含着囚禁主人的悲苦之意！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用这种不啻为口语化的平铺语言，既道出了“离愁”的普遍意义，引起读者的普遍共鸣；又暗含着非同寻常的哲理，发人深省。能用这样的质朴语言道出深邃的哲理思想，说明作者驾驭语言的娴熟能力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中的“别是”用得恰如其分、恰当贴切。把“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顺畅地转折成了心头的万般“滋味”，让人欲罢不能，欲罢不休！
这篇悲秋的《相见欢》在李煜词中，是最能体现李煜词艺术特色的精品。你看全篇词中没有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不认识的字。西楼、月如钩、梧桐、清秋，以及无言、寂寞、离愁、滋味等概念，都是小学生明白的意思。但作者却用这些平常语言，营造了不平常的意义！
我以前讲过，李煜词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平淡中见深刻”。能用通俗流畅、质朴贴切的语言，在行云流水般的酣畅中，留给读者非同寻常的感受与体会，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普通读者喜欢李煜词，是因为这种“平淡中见深刻”很容易地在他们心中产生思想情感的共鸣。专家们谈不尽的李煜词，是因为这种“平淡中见深刻”太吸引人了，也太难了。古典诗词中能实现“平淡中见深刻”者，凤毛麟角，李煜是也！在整个中国文化的诗词文章里，能实现“平淡中见深刻”的作品也不多。像李煜词能有这种出神入化的“平淡中见深刻”，可以说绝无仅有！
伤春悲秋是中国文人永恒的主题。但上乘作品并不太多。李煜的这两首《相见欢》可谓上乘作品里的极品，无与伦比！所以我说它们是伤春悲秋中的千古绝唱！
佟辉：听您讲古典诗词是学习，更是难得的享受！听说您不搞讲座了。您不应该谢绝讲座。您可能不知道，大家很愿意听您的讲座。您不搞讲座了，他们都有种失落感。
答：不搞讲座了，是年龄的原因，年纪大了有很多不便。不过我搞讲座的那几年，一般也不讲古典诗词。严格说，古典诗词是不可以讲的。古典诗词是文学艺术。文学艺术的东西不是科研论文，也不是理论文章——丁是丁，卯是卯。文学艺术是见仁见智的东西，没有定论。古典诗词都是在情调、意境、韵味中体现出“弦外之音”，唯其这种“弦外之音”才是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这个古典诗词的特性决定了“诗无达诂”。正是源于这个原因，所以我说古典诗词是不可以讲的。即便讲，也是一家之言。不可以当定论。
所以语文课考试中的古典诗词考题大都很荒唐。其实教师课堂上讲古典诗词。应该告诉学生“我这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遗憾的是，这个道理大部分语文教师并不清楚。我不愿意讲古典诗词，是生怕影响了听众的独立见解。
佟辉：但是由于文化修养、历史知识的局限，普通读者欣赏古典诗词诗词，确实有一定的难度。讲古典诗词，对普通读者也是一种欣赏中的引导。
答：是的，大部分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对古典诗词有阅读障碍。讲一讲不是不可以——不是引导，而是参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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