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把知识分子分为两种人——学术中人与问题中人。朱学勤在《风声·雨声·读书声》一书中,承认他敬重前一种人,而觉得自己受性情局限,适宜做后一种人。翻览了他的文章,我觉得他的确是一位问题中人。前些日子,朱学勤在北京某报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寻什么人呢?寻以“1968”命名的那一代人中仍兼顾学理与问题,同时并进者。他们那代人的问题意识,多发轫于“文革”后期,先觉者觉醒于1968年的思想辩论,后觉者也不会晚于1971年“九一三”事件。这些人只有少数考入了文科院校,而这少数人中的大部分却向纯学术的路上孜孜矻矻地走去了,那些面对现实,坚持追问者则就微乎其微了,朱学勤寻的就是这些他能引为同道者。此事在全国知识界引起不小的震动,褒贬不一。
此书有一部分学术论文,作者比较克制,感情色彩较少,须耐心地读,多读几遍才能参悟些什么,但不难看出也注入了不少“问题意识”,不管是对新儒家的探究,还是对汉民族政治文化基因缺陷的思考,还是对毛泽东晚年文化思想的散论等等,都是对现实问题有极大启迪的苦苦追问。
我更喜欢他的另一类文字,是以书评为主的各种议论,这些议论不是干巴巴的说教,而是披肝沥胆的倾叙。朱学勤把这部分文字分为“笑着的”“叫着的”和“哭着的”三类。如《随风飘去》,评的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文章分四段,不长,却极精彩,虽不知朱学勤长得什么样,却仿佛看得见他深夜在灯下古怪的笑,是一种悲愤的笑,无奈的笑,笑得让人心颤。而《我们需要一场灵魂的拷问》,则是“叫着的”文字中的代表作,“文革”已被全面否定,“文革”中人性中恶的一面暴露无遗,无疑需要反思和拷问,作者把拷问追到了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在1955年5月至6月的《人民日报》上,登载了不少学贯中西的大家批胡风的言论,把他们的言论与反动文痞姚文元比,如果不看名字,作者竟分辨不出来,而这些言论与后来红卫兵的诅咒又是何其相似乃尔,这是胡风的悲剧,也是这些大家的悲剧。《地狱中的思考》《迟到的理解》是写顾准的,这真是“哭着的”文字,王敦洲的《读顾准》也属这类文字。“要有笔杆子,要有献血作墨水的笔杆子。”这是顾准的遗言。他1973年至1974年写的思想手记可谓以鲜血做墨水写出来的。他处在地狱般的环境中,可他思考的是类似于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问题,是对早期资本主义的研究,是对中国“史官文化”与希腊早期文华的比较,是市民社会问题形而上的沉思等等……真是一位大哲大洁之士。
此书是本小书,因为它是异型开本(787×960毫米,1/32),适合于躺在床上读,手不会很累,可觉得它沉甸甸的,读着读者就要起来的,跟着作者“笑”“叫”或者“哭”。读这本书我没有得到读书的享受,得到的是痛苦、振奋和思考。
(此文发表于1997年12月3日《青岛日报·三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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