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愿意夏日周末的傍晚妻子和女儿能伴我静静地坐在绿荫遮蔽的阳台上,真愿意年轻的女儿缠着我让我再讲一讲那些久远的往事,真愿意那些久远的往事又一次打动妻子女儿的心………
启程的日子就选在夏末秋初那瓜果飘香的季节。临行前,我们带上一个不大的包裹,里边装上方便面、矿泉水和几件简单的衣服。我们将不会求人买什麽卧铺票……就是有钱也不买,就那麽坦然地坐在弥漫着汗味、烟味、酸臭味的硬座车厢里。
列车咣当,咣当地运行着,我们将彼此依偎着望着窗外的田野而不讲一句多余的话。
列车风弛电挚般地运行着,运行着……
车过青州、车过德州、车过沧州……
当第一缕大漠的风沙带着苦涩的盐碱味吹进我的胸腔,当第一株沙枣的枝桠映进我的眼帘时,望着车窗外似曾相识的景物,我将猛地打个“激楞”,任凭早已溢满眼眶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车窗外又一个清晨到来的时候,喘着粗气的列车也许已经缓缓地驶进了我的乌海市。真愿意站前广场上不要出现那麽多穿着红红绿绿时装的接站人,而一如当年那样,只有几个披着光板皮袄的赶车老汉在悠闲地吆喝着牲口。
通往营区的蜿蜒的土路还是那麽颠簸吗?路边灌木丛里还挂着那麽多通红通红的枸杞吗?坐在“得儿,得儿”奔跑的驴车上,我想我会兴奋地像一个孩子,不断地告诉妻子和女儿,路边树丛中哪是沙枣、哪是红柳、哪是芨芨草……
昔日的兵团营区里可能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认得我了,但这没有什麽,我们将沿着当年我们用河泥铺就的小路匆匆地走着,走过澡堂、走过菜窖、走过红柳林……
当营区的宿舍遥遥在望时,我会不顾一切的扔下手中的行囊,快步地跑向当年我们连队的中心——我们出操点名的小广场,就站在广场的中心,用我发自肺腑的声音全力地喊一声:王元地……我回来了,三连——我回来了……
寂寥的营区里可能没有一丁点儿回音……
真不该去打搅那些早已栖居在此的老乡了,可是心底深处想去看一看我的旧居我的家的念头那麽强烈地冲撞着我的胸口,于是带上妻子女儿,我怯怯地敲响了昔日的门扉——啊!素不相识的老乡,能让我进去待一会吗?当年这里也曾是我的家。今天,我从五千里路外的地方赶来,就是为了要看一眼我曾睡过的土炕,看一眼曾为我取暖的火墙,看一眼只因我夜里读书而被油烟熏得漆黑的灯台……
往日的一切可能早已不复存在了,可是只要走进这个屋子,就仿佛又走进了我已经失去的梦里。走进梦里,那麽多亲切的面庞,那麽多热闹的场面,那麽多自以为早已忘却的东西,又带着昔日的温馨扑扑啦啦地从我的记忆深处飞了出来,环绕着我,簇拥着我,使我泪水盈盈难以自持。
当年营区里唯一的红砖瓦房曾是我们的连部,连部的对面就是食堂。此刻,恰又是开饭时间。今天,不知炊事班的姊妹们为我们准备了怎样的午饭,是“肉炒粉”,是“钢丝面”,还是吃的让人发腻的“西葫汤”?
我们沿着倔脾气连长命名的“大寨路”向地里走去。走过马厩、走过场院,登上横贯“一号地”的大堤。
只有站在这高高的堤背上,你才会领略到塞外的秋日美的是那样动人。放眼望去,碧蓝如洗的长空里也许只飘着几缕淡淡的浮云,远处,金色的沙丘起伏着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接的地方,近处,黄河岸边的水稻就要收割了,河滩上高能没人的马草随风摇曳,那甜的发腻的“华莱士”“虎皮脆”(都是内蒙当地有名的甜瓜品种)也堆满了路边那临时搭起的窝棚里……
眼前,这醉人的一切一切都留不住我的目光,此刻,我的心早已飞向了三棵树。
啊,我茫茫人海里的战友,你们还记得三棵树吗?
几乎没有人能讲清楚黄河岸边那三棵相依相傍枝叶繁茂的垂柳植于何年何月了,但在平坦如砥的田野里,它却以遮天蔽日的伟岸身影令人叹为观之。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们在三棵树下平地插秧;酷暑炎炎的时候,我们在三棵树下施肥、放水。累了就躺再三棵树下的田埂上睡一会儿;渴了,就掬一捧三棵树下的渠水喝个痛快。三棵树如同一位宽厚慈祥的母亲,不辞辛劳、不畏寒暑地照拂、呵护着身边这二百多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孩子。
当我们从黄河对岸头顶烈日载着满船的马草乘船靠岸时;当我们从“毛儿沟”顶着寒风拖着板车归来时,我们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子总是在旷野里寻找着我们的三棵树。远远地,只要看到三棵树的身影,我们就了底气,不约而同地相互鼓励着:快了,看到三棵树了。
啊,三棵树,我们二百多名知青的母亲树,你还记得你身边的那些孩子们吗?今天,我来了,带着我的妻子女儿行五千里路来了……朝拜你来了!
薄薄暮色里的三棵垂柳,或许一如当年那样遒劲、挺拔、枝叶繁茂。此刻,柳叶低垂,轻抚着我的面颊,此刻,柳叶沙沙,似在说着不尽的絮话……
坐在三棵树下,偎依着她宽厚的树身,我将进去甜甜的睡梦里。我会梦见头顶上的柳叶儿在秋风里飘落了,那树叶一片片,一串串全变成了绿色的信笺,那信笺漂啊,漂啊,落进了不远处的黄河里,它们顺水而下……漂向了天津,漂向了青岛……漂向了上海……
那信笺上真真切切写着几个大字:“我们已不再年轻,可你还记得内蒙,还记得三棵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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