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庚子之交,一场大瘟疫席不期而至,人人自危,举国惊慌,累及世界。九省通衢武汉从庚子正月初一(1月23日)封城,到农历二月初八(3月1日)封城仍没有结束的迹象。其实,没有封城的地方,也未必轻松,我所在的小区基本处于封闭状态,平时进出的便门被粗硬的铁丝拴死,不仅形式上大门上锁,门禁森然,人人还都在心里按了一把锁,把自己封在了尽量不与人接触的空间。在这个时刻,我终于明白了两个成语:“画地为牢”和“身陷囹圄”。当此疫情蔓延时,谁不是病毒的囚犯?谁不在自己的囹圄之中?想象一下封在武汉之中的人,肯定比我们要惨得多,武汉人处于近乎绝望的煎熬之中,这个时候,任何说辞都很苍白,唯有默默为他们也为自己祈祷,希望瘟疫早过去……
每到大的苦难来临时,就有人拽出一个很励志的成语:多难兴邦。从前,每每看到这个词,就会生出一种被激励的情愫。直到庚子年春节,当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神州时,这个词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却让我心生疑惑。“多难兴邦”出在《左传·昭公四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后被晋刘琨用在《劝进表》:“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再后来被用在了明英宗复辟诏书中:“多难兴邦,高帝脱平城而肇汉;殷忧启圣,文王出羑里以开周。”从古人到今人似乎都喜欢赞美苦难,但苦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谁应该对种种苦难负责?却没有对此反思,于是“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鲁迅《论睁了眼看》)。看来这种乾坤大转移的法术自古有之,于今为烈,这不疫情方炽,各种颂歌已经唱响了,赞美的书籍也上了架。
无论从哪个层面上看,“难”都是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多难”更是极其可怕的事情,“兴邦”当然是好事,但希望不是因为“多难”,其实,“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尤其是与人祸相关联的“难”。相反,在很多情况下,人为的“难”毁坏了人的尊严,伤害了人的心灵,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尽管总有热血志士能于苦难中浴火重生,百炼成钢,苦难甚至会成为一种催化剂,就像孟子所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们知道亚圣尚气,这段话尤其慷慨,可后面还有话呢,我觉得后面的话更见其本意:“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忧患之后的安乐才是忧患的意义,假如没了安乐,全是忧患,那么人生不就是地狱吗?这还有什么可期待的?说到苦难对于人生的影响,还有人会引用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的话:“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要知道,在这番激昂之语的前面还有一段话:“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不得已”说破了司马迁的心事,谁好好的男子汉不做,愿意被“宫”成不男不女的废人?谁好好的洋房不住面包不吃,非得去北大荒受罪,去夹边沟送死?日子都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了,我们真不能再把特殊的苦难情境当成了普遍的生活规律,一味强调苦难的益处,就是在诱惑犯罪、纵容不法。
有时候疾病、灾难、困顿来源于一种不可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而且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完全避免,那么你能做到就是承受。《约伯记》或许是关于苦难最好的读本,约伯所遭受的苦难是一场上帝和撒旦的赌博,承受苦难的约伯在朋友不断地指责声中,不停地向上帝发问,这里面包含的深层内涵或许我们永远摸不着边际,圣经的另一卷《申命记》中有一段话:“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的神;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着律法上的一切话。”让我们对莫名的苦难不敢妄加猜度,但需要我们对苦难背后的因由心生敬畏,对自己的行为和心思作出反思。但现实中多数的苦难往往不是来自于“天”,当人们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一些与自己一样有缺点、会跌倒、能说谎、有罪性的人控制的,而且这种控制是很难摆脱的,自己遭受的苦难是拜这种控制所赐,在离婚、抄家、监禁、杀戮、秘密处决、甚至灭门九族的威慑面前,你还会歌颂苦难吗?
面对苦难,各色人等各有表现,各种腔调不一而足,信息泛滥真假难辨。新冠肺炎对人类是一场大苦难,其中人为因素加重了苦难的程度,从隐瞒不报、到训诫吹哨人、到封城、到病原的起头一切都是罗生门。目前尚不确定这一苦难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收场,最终瘟疫总会过去,可以想见,对瘟疫造成的苦难的反思将会被许多赞美和颂扬遮盖,这是确定无疑的。说实话,这场苦难直到眼前,尚且没有一丝一毫值得从正面去赞美的,哪怕是医护人员为此作出的牺牲也是苦难的一部分,不应该成为哀悼的花圈上的绶带。这场苦难应该被诅咒,应该被反思,应该成为全民的耻辱。如果还像非典结束后一样,我们都像没事人重新回到所谓的正规,那么,所有为此作出的牺牲都是无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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