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湖恩仇
李德信没有等到母亲。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多少年都令他挥之不去。当他踉踉跄跄地跪到母亲的遗体前时,他看见母亲的嘴是微张着的,是有什么话,要托付与他。这就叫他更加哀恸不已。比父亲的去世不知要难过了多少倍。最关键是,他觉着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依靠失去了!
多少年来,即便已经成家立业,即便为人父母有了儿子小白,他还觉得只有母亲能为他遮挡风雨。母亲是李德信的精神支柱!
“德信,”安娜走到跟前,那双大眼也叫泪水给糊死了,“妈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再就是叫我告诉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凡事要讲良心!”
是一个十字架,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
李德信默默地接过了十字架。
葬礼要举行三天,按照当地的习俗。再就是要披麻戴孝。李德信是家中长子。弟弟德福还没有成家。再就是安娜和上小学的儿子小白了。哈尔滨的葬礼非常讲究,按照惯例,死者去世的当天夜里要守灵,第二天亲戚朋友们要过来吊唁祭奠。再就是中午了,客人们还要招待一下。安娜娘家的七叔过来给帮忙,充当葬礼的司仪,帮助招呼客人什么的。
第二天。
快到中午头了,李德信和安娜、德福他们一起,仍旧是一身孝衣孝服,跪在了母亲灵前,盆子里烧着纸钱。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人声鼎沸。李德信一愣,还以为是过来吊唁的亲朋。还未起身,只见一帮人,吆五喝六,不由分说,气势汹汹,已经闯了进来!
李德信急忙站起身来。
只见为首的男青年五短身材,披散开的长发乌黑发亮,皮肤白嫩,那模样倒是秀气,带着姑娘的气质。穿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衫,下身是黑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短皮靴,皮靴上长长的鞋带也披散开来,就像他头顶上的长发。这幅打扮,不是地痞就是黑社会!
后面那四个小青年也是一样的打扮。
“李德信,”只听他喝道,“我今天是找你算账来了!”
一看就是过来滋事的。还不待李德信搭话,安娜的七叔急忙迎上前去,“有话好好说嘛!今天是逝者安息的日子。咱大家伙坐下来谈嘛!”
“哼!”为首那小青年眼里射出一道凶光,“死了人怎么啦?我今天偏偏要和死人过不去!”
“金隆一,你不要嚣张!今天你胆敢闹事,你就试试!”是德福,早沉不住气了,一旁一指对方的鼻子回敬道。
“哼,”金隆一斜了德福一眼,“我今天就是要找事!”
“你个王八蛋!我跟你拼啦!”德福太阳穴上的青筋爆得老高,他怒吼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你回去!”李德信一双铁手一把就拽住了德福,“别冲动!”
“哥,他这是明着在咱头上拉屎啊!”
“你给我住嘴,有话好好说!”
“哥,咱妈还没入土啊!他就……”
“我说闭嘴!”李德信瞪着德福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哥!可是,咱不能这么被欺负呀!我跟他们拼啦!”德福的眼珠子也要爆炸了。
“没你说话的份儿!给我下去!”李德信死死攥住德福的手腕子,两人掰着手腕儿,手抖索得快要不行了。
“下去!这个家我当!”李德信终于吼出一句,嗓门像轰天雷。
德福终于不敢说话了,他的手腕子简直要被掰断,但他没喊痛。只不过,他眼里的惊愕证明他的心里更痛,是不甘心!
李德信缓缓地转过脸来,这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舒缓了。
“噢,”他竟然朝对手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位好汉,是金隆一吧?”
“当然是!”金隆一理也不理,他抱起了胳膊,傲慢地答道。
“好!”李德信的脸色愈发从容,这时外头看热闹的多起来,他看了一眼外头黑压压的人们,“既然这样,需要说明白的就是:今天是我母亲驾鹤西归的日子。按照我们哈尔滨的风俗:死者为尊,也就是不能惊扰了她。是不是?”
“这个倒是!”金隆一看了一眼李德信回答。
“好!不过哥们几位这么急着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这样给我个面子,咱到旁边的房间里,私下里聊一聊怎么样?”
“不行!”还不等金隆一答话,后面的随从高声拒绝道。
“李德信!”这时那为首的金隆一也开了腔,“我可以给你面子。不过你也给我听好了:今天为什么来,我们也不愿意来啊,我们家也有老人。问题是:你一直猫着不露面啊!”
“那是因为我不在东北!”
“你撒谎!你躲了!”
“我没撒谎!”
“你就是撒谎!”
“好!咱不用扯些别的,兄弟你刚才提到:家里也有老人,证明咱们想的,是一条道上的!这样的话咱们就可以谈。你说呢?”
“我不是你兄弟!”
“你!”
场面一下僵住了,因为谁都能听出来,这个朝鲜族人是放了狠话,而李德信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也不用找房间,就在这里、谈!”沉默了一小会儿,金隆一又补充道,傲慢地就像一头狮子瞅着绵羊。
“好,那好吧!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顿了顿,李德信也咬紧了牙回敬道。
“那次,你忘了,在松花江边上!”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问题是那个男的不对。是他先动的手,出手又往死里整。我是仗义救人啊!”
“我不管。他是我兄弟!”
“兄弟?可是他出手也忒狠啦!”
“他是我兄弟!我说啦!其他的我不管!”
“你……好吧,你想怎么了断?”
“以牙还牙!跟你单挑!”
“可是今天不行!你说呢?”
“你为什么要跑?”
“我没跑!”
“那你去哪里啦?”
“我……”
金隆一这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就像饿狼。李德信突然感到,这个朝鲜族人是不相信自己。那么,这时也许只要一句话……
他灵机一动。
“我去蓝岛了!”他答道。
“我去蓝岛了!”他又大声说道,目光朝围观的人群望去,他是想叫所有人都相信,“我去蓝岛待了仨月。你知道,这里的经济快不行了。咋整呢?我又是被厂里开除的。我得活命啊!那边有个亲戚,我在蓝岛开了个买卖儿,在李村大集。你知道,那儿有大集,都上百年了……”
金隆一一直没说话,但还是像狼那样看着他。不过逐渐逐渐的,他眼里的凶光消失了。末了,他点了一下头。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次,不过是看在了都有老娘的份上。李德信,你给我记住:我弟弟还在医院躺着!他的腿是你打断的。你给我听好了,七天,七天以后我过来找你,或者你去找我!咱们决一雌雄!到时候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就一把火把这儿给烧啦,听明白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金隆一手一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了旁边的桌子中央。
“弟兄们,走!”
金隆一一伙扬长而去。李德信暂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还是以前结下的梁子:金隆一的哥们儿与李德信的哥们儿斗殴,李德信正好撞见。李德信劝架不成,不得已出手。谁知那人又太狠,动了刀子。李德信为了自卫,情急之下将对方打伤。因为双方伤得都差不多,李德信本以为就消停了,对方却不依不饶,双方结下了梁子。金隆一曾数次过来找过李德信,均被告知不在哈尔滨。这叫金隆一就更加误认为是李德信理亏,故意逃避。这个金隆一又是个一根筋,听说李德信奔丧回家,就立马杀过来报仇了。
暂时避过了金隆一这一劫,李德信顾不上喘口气,急急火火地又继续料理丧事。接下来是火化,安置骨灰盒。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第三天下午,七叔急急忙忙地跑了来。
“德信,快走吧。我刚才听街坊们说,他们派出所下了通缉令,说阿城的命案与你有关,通缉你呢!快出去躲一躲吧!”
“通缉我?”李德信一脸发懵。
“通缉你呢!说半年前阿城的命案,后来经过审讯,说和你有关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啦,人命关天哪!赶快出去躲一躲吧。这事儿啊,搞明白了黄花菜都凉啦!有风就有雨。反正,警方是认定了与你有关,怀疑你啦!也可能是抓进去的凶手乱咬人,找个顶包的。问题是现在通缉了啊!到时候把你抓进去咋整?依我看,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唉!那就听你的吧,七叔!不过,我打算过两天再走。你知道,跟那个朝鲜族有约定。再就是,得过了头七,给娘守守灵……”
“哎呀,德信啊,顾不了那么多啦,还约定,什么约定呀!你娘会原谅你的。车票我都给你买好啦!今天晚上就走!越快越好,走吧!”
就这么着,又是洒泪而别,李德信登上了发往北京的火车。
李德信的不辞而别叫金隆一恨之入骨,误会进一步加深了。
“大哥,李德信很可能跑回蓝岛啦!”手下人提醒金隆一。
“哼,不就蓝岛吗?”金隆一咬着牙根儿说,“也不远。我就追到蓝岛。到时候新仇旧仇一块儿算!”
火车在飞奔,铁道两旁快速倒退回去的白桦林仿佛时光在穿梭,哈尔滨渐渐远去了。往事就像一扇门,一下子被关在了身后,而李村这时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是商业的世界。这叫李德信的心情又变得快乐起来。他觉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挣钱,这副充满喜悦的担子重新挑在肩头。晚上还要值班,要检测灯具,白天日里头要赶集,要卖灯,要给龙三爷送烩饼。生意上的事儿都忙忙碌碌的。这叫李德信忘记了想家,忘记了老婆孩子,忘记了对母亲的悼念。一切似乎回归平静了。
在灯上贴上标签“德信”帮他挽回了声誉。这天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崂山百货大楼开始卖起了“重庆雅马哈”,李德信忍不住想瞧两眼。他没有那么多钱,他现在兜里只揣着梦想和憧憬,他觉得能实现。要知道在哈尔滨他已经玩了好多年。
“师傅,这上面的字:‘监制’,是什么意思啊?”
“你说什么字?”
“就是这行字啊!你看:‘日本雅马哈自动车株式会社监制。’”
“这我哪儿知道啊!你问问别人吧!”
他想再追问下去,那售货员不耐烦了,要把他轰出去。可是他不死心,他把这个秘密揣在了心里。
除了灯,他又开始做起了开关生意,插座,也是一样,都贴上了他的小标签儿,不过不需要每件都贴了。这样不出三个月,工地上的承包头开始找他订货了。又过了几个月,他的招数奏效了,因为他贴上了“德信监制”。他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小生意赚大钱”。他的又一桶金慢慢积累起来了。
“你是李德信吗?”这天正准备收摊儿了,突然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人站到了李德信的摊位前。
李德信一瞧,不由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个人是工商所的,是专门查假冒伪劣的!
“是我,我是李德信。”
“邴所长叫我告诉你一声:明天八点,到所里走一趟!找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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