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我以前说过，文化研究中，有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事，却往往又是很难做到的：就某个事物、某个现象的概念作出定义，往往很难。例如什么是思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人性？什么是宗教……？这类概念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教科书讲什么是思想时，特地提到“思想是有阶级性的”。这个说法明显是错误的。万有引力定律是伟大的天体物理学思想，难道资产阶级承认万有引力定律，无产阶级就不承认万有引力定律？任何阶级都得承认万有引力定律，哪来的阶级性？
教科书讲什么是爱情时，认为爱情就是男女之间相爱的感情。这个说法也经不住推敲：母子之间肯定都有相爱的感情，父亲与女儿之间肯定也有相爱的感情。显然都不是爱情！所以，说爱情是男女之间相爱的感情，显然是个很不严谨的定义，没有道出爱情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实际上爱情的特性要复杂得多。这个问题我以前在有关文章中谈过了。
自由主义是个很不好定义的概念。很难用一句话、两句话概括明白。
佟辉：您遇到不好定义的概念、又不得不解释这个概念时，都是怎样处理的？
答：编撰教科书与工具书的人有个认识误区，误以为什么概念都可以用一句话定义。实际上人世间有很多问题——很多概念是说不明白的。这是哲学家都知道的一个难题。遇到难以说明白的概念时，应该像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只能沉默”。这里的“沉默”不是不说话的意思。而是思考。怎样思考呢？这对一般读者是很难的。哲学家、思想家的责任应该帮助读者思考。怎样帮助读者思考？
我写文章遇到不好定义的概念时，感到最好的做法是：不要像教科书那样自以为是地定义，结果弄巧成拙。最好的做法是不定义！只叙述被定义者的本质特征，即特性。读者看了这样的叙述，对概念通过思考在“不可言传、只可语会”中达到心领神会，粗浅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足够了。只是这样做的难度在于：抓住被定义者的本质特征——把握被定义者的特性很难。教科书、词典、辞海的毛病就是编撰人往往抓不住特性。
佟辉：您的这番讲解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您的这个“叙述本质特征”的经验，也给学术界提供了很有启发意义的借鉴。
那么自由主义有哪些本质特征？
答：研究西方文化的人都知道：在现代文明社会里，公民推崇自由主义，政治家也推崇自由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法学家、教育家、教师与学生、律师与医生、老板与工人、农场主与农民……，全社会都推崇自由主义。这个现象说明自由主义不仅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且是所有发达国家的意识形态！所以——
（1）自由主义是人类现代文明社会的意识形态！
佟辉：什么是意识形态？
答：意识形态就是对世俗社会所有方面都具有指导作用的思想体系。或者说世俗社会必须坚持的思想原则。这个“世俗社会所有方面”是指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经济体制、政权组织，法制体系、教育体制。以及与之相应的基本价值观、法治观念、伦理道德、文学艺术、哲学范畴等，都以自由主义为意识形态。
自由主义为什么会成为“社会所有方面”的意识形态？这与自由主义的核心意义有关：
（2）自由既是目的又是手段。
自由成为“社会所有方面”的目的，源于西方近代哲学思想。
佟辉：您似乎很看重西方近代哲学。为什么说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与西方近代哲学有关？
答：西方近代哲学的灵魂是人！哲学离开了人，都是无稽之谈！我之所以经常谈到“西方近代哲学”，是因为哲学只有在近代才形成了以人中心。古代哲学没有这个理念。近代哲学所以有以人为中心这个理念，源于圣奥古斯丁的代表作《论自由意志》。《论自由意志》开辟了西方近代哲学的广阔发展道路。《论自由意志》太重要了！这部书的划时代意义在于：
不仅使基督教文化世界的人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人”；就是在整个人类文化中又何尝不是最深刻、最全面、最本质地揭示了“人是什么”？
我多次批评中国基督教徒没有读懂圣经，主要指他们没有看明白圣经里最重要的原罪说原理，没有看出这个伟大原理涵有的极其重要的意义。之所以看不明白，是他们大都没有读过圣奥古斯丁的《论自由意志》。
《论自由意志》体现出作者把圣经的原罪说原理不仅搞明白了，又在原罪说的基础上，天才地提出了自由意志问题。自由意志的原旨要义是，人天生就有“自我判断能力与自我决断能力”。由此派生出：
人天生会思想，人天生有个性，人天生有灵魂（神性与魔性的对峙），人天生有精神家园。
自由意志派生出来的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含义，被思想家转化成不可剥夺的“天赋人权”。即人生而就有的生存权、财产权、话语权、不被奴役的权等各项基本权利。
“天赋人权”在实践中又被转化为人拥有不可剥夺的各种自由！例如处置私有财产的自由、可以干法律未禁止的任何事情的自由、言论自由、迁徙自由、致富的自由等。
所谓自由是手段，意思指所有目的的自由，只有通过自由的手段才可能实现！
例如致富的自由，只有在自由市场经济中才可能实现——这个结论人类曾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上述说法是自由主义的核心意义“自由既是目的又是手段”的来源。这个思想体现在政治上就是怎样用政治的“自由手段”达到保护自由的目的。
佟辉：用民主这种“自由的手段”保护人的自由？
答：是的。
（3）自由主义在政治上推崇民主宪政，推崇分权制，反对集权制。
国家政体的设计遵循“无赖原则”——即只有把政治家都看成是不可信赖的无赖这个前提下设计的国家政体，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政府不出暴政，不出腐败。
坚持“无代表不纳税”原则。
坚持“纳税是纳税人与政府的交易。是花钱买政府服务”。
坚持私有制，反对公有制。国家法律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都属于用“政治自由”的手段实现自由的目的。
佟辉：自由主义在经济上就是推崇市场经济？
答：是的
（4）自由主义在经济上推崇“市场经济才是国富民强的不二法门”原则。认为市场经济只有建立在产权个体化的基础上才可能正常运转。即私有制是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体制基础。
市场是市场人根据“那只看不见的手”自由活动的地方。反对国家以任何理由干预市场。
（5）自由主义认为人人都有与生俱来里的各项权利：生存权、财产权、致富权、迁徙权、不被奴役的权利、自由表达个人思想意志的权利等。人人都有自己判断、自己决断的权利。
（6）自由主义认为市场自由、言论自由、新闻媒体出版自由、文化多元、政教分离、教育家自己办教育等构成的社会机制，才是社会勃发生机、出现创新力、创造力的活水源头。
（7）自由主义在历史、社会学上认为“科学转化成技术带来的生产力变革，是推动历史进步与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
（8）自由主义认为教育永远是培养人的地方。任何人、任何宗教、任何组织，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干预教育。教育不是培养政治人，不是培养信仰中的人，不是培养宗教人，不是培养“接班人”。教育只是培养“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上的世俗化中的人。即教育是对天性人的呵护与养育。所以教育是养护人的自由意志、思想、个性、灵魂、精神家园等天性健康地发育成熟，这是教育的唯一宗旨。
佟辉：从政治家与老百姓、官方与民间、及所有的发达国家都推崇自由主义这个事实可以看出：自由主义是人类文化中伟大的思想共识。为什么会有这种思想共识？这个问题从您刚才解读的八条自由主义涉及有关方面的特征中已经给出了答案。但是有一点还是需要进一步搞清：老百姓都推崇自由主义，是为了自身的权利与自由。但是执政的政治家推崇自由主义，不可能与普通老百姓一样出自同样的目的。执政的政治家推崇自由主义，是不是有其执政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
答：西方政治家所以能执政，都是民选上台的。所以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目的：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改善公益事业，提高老百姓生活水平。增加国家收入，增强国力。要实现这些目的，都知道繁荣市场、发展经济是最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都知道市场的繁荣、经济的发展、国家税收的增加，来源于市场微观活动是否活跃、是否有活力——而这都需要市场自身的自由！市场人的决策自由、投资自由、市场所有活动的自由。市场只有自由了，市场才能繁荣！市场繁荣了才有经济的发展。这个道理太简单、太浅显了！是西方政治家的ABC。这是西方政治家执政中都推崇自由主义的根本原因。但是西方政治家的这个“ABC”却并不为东方人看重。东方人违背“ABC”发展经济的错误屡见不鲜，失败也是必然的了。
佟辉：通过您刚才解读的八条。使读者对“什么是自由主义”有了清晰的印象：
自由主义是人类现代文明社会的意识形态。
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自由既是目的又是手段。
自由主义体现在政治上，主要是民主宪政。
自由主义体现在经济上是市场经济。
自由主义体现在教育上，是养育人的天性，这是教育的唯一目的。
自由主义体现在历史、社会学上，是“科学转化成技术带来的生产力变革，是推动历史进步与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
自由主义体现在社会机制上，是由各方面营造了创新创造力的活水源头。
自由主义体现在人上，是“天赋人权”。
但是理论界关于自由主义流行很多说法，什么古典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左派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的自由主义等等。这种区分有意义吗？
答：这种区分说明在实践中，人们打着自由主义的旗号，出自各自的目的，走向了自由主义的某种极端。实际上已经不是原旨要义上的自由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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