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眼丨石象和麻雀 - 世说文丛

蚂蚱眼丨石象和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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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日的早晨,在台东吃完吉云馄饨,顺便又去了早市。早市在榉林山,以前叫碉堡山,是一战时期德国人建造的几座老碉堡。这些碉堡大约是水泥标号过高,至今与一些巨石比试着寿命趴卧在山头,所以无论这山名如何更改,记得最深的还是在中年人流传最广的碉堡山。至于后来全家搬离这儿时,也没什么留恋。只是年龄在过半的时候“蹭蹭”增长,怀旧竟然像钱包,装进去的大钞毛票开始磨磨唧唧的分门别类了。我开着那辆老早就想淘汰却一直不怎么方便要更换的别克车,妻子正坐在车的后座位上,阻拦着俩小儿子你打我一把儿,我敲你一下的吵闹。

车外晃着阳光,但天空仿佛隔一层薄膜却并不明朗。一辆路虎SUV从左侧超过去了,是红色的、敞篷的,有女人飞舞的长发,但侧脸、脖颈,瞬间成了背影。身后又冒出了唧唧歪歪,推打,乃至突然暴起的尖叫和哭喊声。我扭着脖颈示意身后的一大俩小降低点儿分贝,但此时胸腔也不就是肠胃,突然蠕动了喉管,令昨夜的红酒正混淆着一堆杂食泛酸,上涌。顷刻间,浊眼盈花,车速也降下来了。

我可以说忍着胃酸,忍着眼泪 也忍着厌烦。我正待要清清喉管想说点什么,但盈花了的浊眼在回返点清澈之时,眼色一触碰到楼顶或楼与楼空隙里的山脊、树林,以及山顶上掩映在乱树丛中的老水泥碉堡,一切恰如煮沸似的,随之涌出些偷桃,斗拐,骑驴屌,约架单挑,以及打石子架等诸多小时候的回忆。

车子沿延安二路一直上行,拐过弯,车行驶至上清路与明霞支路交叉的路口。在这条离榉林山早市有那么二三十米的十字路口上,明霞支路上的早市,如同一把折弯的拐尺在下坡的路头得以续接。这续借的人流上涌又下行 像沙丁鱼开罐的罐头;一堆鱼头步入阳光,一堆鱼头又折返到下坡楼房遮挡的阴影里了。而我则瞅了一个停车的空位,将车折弯在路头上停下。 

我下车以后看到大儿子南瓜自己率先已跳下了车。小儿子甜瓜双脚一着地,阳光则随即拉长了一家四口投掷在地上移动的影子。妻子带着甜瓜,我带着南瓜,在一小段是沙地路过的途中,一些出入榉林公园上山与下山的人影,时时与我们的影子踩踏的相互又重叠。

我带着儿子走在这条以前是一条逐渐收窄的大沟。前方涌出与迈入楼房黑影的人流,间或还有横行的车流跟挪步一样给拥挤住了。这横行的车流以前是一条纵行的深沟尚未贯通。当时绵延不足,也是因为人的居住,而逐渐吞噬了。我以往因为脚下的陡峭,连滚带爬的滑落好几回。趟过这条偶尔也断水的溪流,才会在尚未有人居住的另一侧,穿行在密匝了依山势茂盛的槐树、松树、榉树,以及长势泛滥的荆棘和野草。这些荆棘和野草中有许多粗粝但远看上去却是色润敦实的大石。这些大石、野草,以及不远处开垦的一处用树桩和铁丝围栏的水蜜桃园,当时却是一万人有九千九百个也吃不到的贡品。而今这一切皆无,但品咂着桃汁,且溢满了嘴巴,又把我带回那桩慌乱,心焦,饥渴又熬煎的场景。

我当时和兔唇刚缝合了不久的蘑菇头,正打桃园的围栏往山下走。我们因为桃园里有狗,追逐中被铁丝网撕破了外衣,只好悻悻地回撤进树林。一路撸一把槐花,掩进嘴巴又扔一截枝叉。咀嚼中——是蘑菇头最先看到的。他突然捂住嘴巴哑了声。然后他蹲下身子,拽着我。我随他绕到一堆灌木和青石的石后,悄悄趴卧在透湿又生涩的草丛。最终,顺着坡势望下去,在那挺开敞的对面,有灌木、野草,可依躺的石块和大中午的阳光,一对男女正做着令我们血脉贲张的事情……

但那时候天空通透且明媚。

2

我现在眯着眼看着我曾经住过的房子。路两沿的房子,一半阳,一半阴,阴影已算是日光的湖水,吞噬了满下坡偶尔有反光的路面。而这受光的一面,在楼房裙边的边沿,移动着一片片明晃晃出入早市的头颅。在这明晃晃头颅的上方,至今还竖起一排腾空待推倒的房子。这房子其中的一栋,是我三十年前曾经居住过的筒子楼——11号楼303,沐浴着阳光。不过,整栋楼的窗扇,已掏成了空洞。空洞恍若那些云门或龙门石窟,但记忆里除了我们公厕的墙上有那么几幅性交的速写和文字的狂泄,满大楼委实也找不出一点与文艺沾边的事了。

我以前与所谓的艺术也沾了点边儿,学过画,书是偷过几本厚书属恶补了一点。但生的窘迫让焦虑睁开眼睛首选了活着再说,这些爱好只能让位于活下去的持续和坚持。

南瓜跟在我身侧。他拽紧我衣袖的时候,我已猜测到南瓜想撺掇我给他又买什么乐高和其它最终是一大堆废品的玩具。我佯装不解,不予搭理。但南瓜没说。他眼睛远远的溜了一圈,感觉这地方除了菜,鱼和水果,已没什么指望了,却悠然蹦出一句:中午吃麦当劳好吗?这令我单听“麦当劳”这仨字,肠胃痉挛又疯了。

我对南瓜说,换换。再想想吃点什么?别的什么?但南瓜此时已甩开我的衣袖与甜瓜在路边、路沿,上下疯跑。我自己倒也想不起吃或看点什么,茫然四顾。末了,声音带有点迁怒于儿子的母亲,也无非算是提醒她注意点孩子们的安全。然而,妻子扭头了,话已视若放屁。我的落寞似乎无处寄存。这时,身边几个上山的老头,冲着山峦和房子中间的空谷,发出几声吊嗓门的吼叫,仿佛比拟活着的底气,却令树梢和电线也抖了抖。我悟到麻木也是看开的近亲,自己索性收回那人去楼空的眼色,便拐弯走向上清路上的榉林山早市。

3

我和妻子走进榉林山早市,然后我们分头去各买各的。

我携南瓜步入一些蔬菜摊、水果摊、生熟肉摊等。室内进出的人流,传导着体温、体臭,以及腌渍品、海鲜和晒干的海货所混淆的气味。人流间时有手臂和肩肘的触碰,这令我腻歪的有点出汗不说,还腻烦的憋出个酒嗝。如此,价钱和品质只好让位于躲闪了。我懵着脑袋对着摊贩用手在一些物品上指划。随之递钱,找零,和接回购买的鱼肉、水果,而后赶紧携南瓜挤出人流回返。

在停车场打开车门,汗已殷殷渗出。自己把买来的东西撂在副驾驶脚踏的位置上时,却又被车座上不锈钢保温杯的外壳折射的耀目又刺眼。我点燃一支烟卷用来驱烦。眼色在房顶、电线,和阳光似乎在蒸发着早市上的人流撇了几眼。南瓜摇着我的衣袖说,爸!他指着身后上方几个水泥染色大字的牌匾说,榉林山公园。显示他认字了。我正琢磨着是上车还是瞎逛?但料想到时间对逛早市的妻子来说,一切尚早着呢。于是,提议南瓜一起进榉林山公园去走走逛逛。

我从后备箱拿出相机和南瓜迈几步台阶进了公园。公园里总共有那么一两块的小空地上,噪杂骚动了绿荫,一些伸胳膊撩腿的老人和妇女们,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有几台播放机播放着不同的音乐和节拍。有打羽毛球,踢毽子,打太极拳,以及跳的时快时慢也不知是什么舞的?南瓜伸出一个手指问我,他们是跳广场舞吗?我随南瓜手指的指向瞅了瞅,像舞又像功?却到底也没咂摸出这到底是舞还是什么功?我坦言说,不知道。我起码是不想误导了儿子。但我最终对这似乎什么也不像的玩意儿舍弃了。我只能感觉他们像移动的树桩,刺耳的声浪也把斑驳的绿荫撕扯的抖颤不已。我和南瓜绕过这些移动的树桩,跨过一条行车的土路,前行了有十多米,便在一条小路与石阶交汇的树丛看到了我住到这儿之前就竖起的石象。

石象一老一幼,材质是花岗岩。拼接的接缝,有蚂蚁在缝隙里面出出入入的。我看着象鼻子、象身,已粘附有风雨浊痕和薄薄的苔藓,再看一眼南瓜,心似乎被针扎了一下,竟然提示:我比石象还老?

我给儿子和石象合照了几张相。石像老幼皆无表情,眼神无光,质感也因为接缝,如同切砖已没什么两样。镜头里有天空,山峦和随风晃动的树梢。几只麻雀落在象鼻子、象身上叽喳几声,又忽的一阵飞走了。我闻到一丝树林和树丛之间相互鄙薄出的薄氧。低头间,盯视一眼石象基座上的草露,却突然发现一只麻雀头夹紧在老象腰身的接缝里扇动着翅膀。麻雀无声,但翅膀有声。我疑心这怎么会呢?但的确是看不见麻雀的头只看到它频频扇动的翅膀。蚂蚁在缝隙里旁若无雀,依旧是进进出出。我对这老早就已洗刷“四害”罪名的麻雀,显然想疼惜的救它。

我试着先用手指轻轻捏它的翅膀。在试图帮助它向外轻拉,它翅膀扑棱着加速,显然说疼令我收手了。

这当儿我萌生了生拉硬拽以及它头颅沾血的想象。我收住了手。可以说不愿目睹一种结果可能会更糟糕的凄惨。我枉自讥嘲这些生命,乃至哪怕小心注意也避不开劫数的本身。直起腰来转身准备回撤时,猛不丁听到一声,老马!寻迹间又闻听一声,蚂蚱眼?定睛一看,面孔过滤了时空倒认出来了,是上初中的女同学习文倩,我叫她倩倩。

哦……

我们打量着彼此,或剥离性的搜印象中的以前。但最终是我不自在了,感觉自己整体精神和面貌都在缩小。

是你孙子?

我自嘲说,儿子。

她看我又多盯了南瓜一会儿。又婚了是吧?

我点头称是,又显然不想对她交代的过多。我问,你呢?你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她说,在美国定居,我都当奶奶了。

前面的话代表了一种起码是家境殷实未来也阳光的自豪,后面的“奶奶”却令我错愕。

这是我三十多年以前的恋人。我们三十多年前曾有过销魂的鱼水之欢。我四次婚姻离异后的间歇,也曾萌生过一些美妙却自己又要自闭的追忆。

随后我说,现在干嘛?

她缕着吹乱的头发掖往耳后说,退了。

显然是退休,或正儿八经的退休,但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恋人如今退休在家,如同我退了,心有不甘,仍顽固这进程。

我眼色开始躲躲闪闪的,游移在她头顶几缕发白又枯黄的发丝,心却试图分身从她的音容拽回一个窈窕但过去的身影。这画影有画外音,有大海,岩石,青草,床单,和静静的水面。我还记起一些以往持久而又倦怠的年轻。那是我?但末了,以往顽劣而又生硬的冲动,竟然在此刻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踪影。

同学里你和谁还常来常往着?

我说了几个,比如,小屎蛋,流氓群力蒋胖子,杜老蜜和女刘涛等。她竟然陌生说,真名呢?

我哪记得真名呢。我说。

她说,但模样大概见了面还能记得。

我这时隐隐约约还挂念个事儿?看着儿子游移在那些移动树桩的身影,又想起那只头夹在石缝里的麻雀。

此时,石像那头老象的象身,那缝隙或窟窿还在,但麻雀已没了踪影。我开始松懈,释然,似乎纠结又不爽的一件事终于可以放下了。我与她告别。当然,依此时的心情我还邀约跟说再见一样的请她吃饭。我往回走的时候,身后是石像和从石像的窟窿挣脱困境飞翔着的也不知是哪只鸟了。但我知道鸟儿和石象已最自然的视角在看着我,还有碉堡山,还有也就是我以前的恋人在看着我光秃秃又发亮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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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蚂蚱眼丨石象和麻雀》 发布于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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