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躺在床上。
玉琴坐向床沿，她说，咱们去麦田玩吧，成熟之前一片绿色。我似乎掉进了粘稠的溶液里，动作迟缓并伴随难忍的痒，怎么也坐立不起来，尝试了几次。她说了两遍麦田之后，开始晃动我的胳膊，我昏昏沉沉，手脚想动作但总有油状液体给我阻力。我终于费力睁开眼睛，发觉玉琴来过但已经走了，我为我有此觉察而有所震惊，试图回想更多，可看到车上有无数熟人。
玉琴低头坐在身边，似乎沉睡。
十九
车到站，嘉茂上车，从他探上头来就能认出，中等匀称身材。天气还暖，仍旧戴一条薄薄麻状围巾，头发茂盛。
嘉茂好像知道我在车上，径直向我走来，到跟前，一只胳膊环住栏杆，异常亲切盯着我。
嘉茂哥，怎么今天都碰到了？那么多年没消息。
嘉茂看了我身后黑大爷，眼神泄露凝重，似在回想一个沉痛场景，眼睛转回我时，立刻恢复亲切。
一个时刻之后，嘉茂不再看我，也不坐下，或许在他看来，已经没了座位，当他将脸微微扬起转向窗外，气质瞬间高贵。
二十
老包上车了，身穿淡蓝衣服深蓝裤子，头发蓬乱，是被烟打中的人，手提塑料袋，袋里装了只用麻绳捆住双脚的鸡，眼镜一条腿缠了白色胶布，挂在清瘦脸上。他选在莲生身后坐下，后又站起身，环视一周似在找寻记忆，眉宇间，几丝忧愁融到镜片里，片刻犹豫，遂坐下了。
二十一
玉琴扳起我脸将耳朵贴到她胸前。你听，是不是咱俩的心率一样？我仔细感知，惊奇完全一致。我说，你是怎么弄的？她说，不是我，我们从初一坐了同桌开始，天天都会听到你的心跳，而你每跳一下，我的右手中指就跟着波动一下，放学后我们分开，手指依旧律动，直到回家才停止，但是心慌就开始了，难以入睡，夜夜如此。
啊？我也是睡不着，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去你居住的永茂里门前徘徊，多想见着你。后回到家，点上半截香才会勉强睡过去。我们是天生的啊。
二十二
又一站，迷糊中看见上来一男性，弯腰，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握着一只木制的红五星。
我认得，是同学加喜他爸。
加喜爸上车后，正路过台东，左侧方向是所有人长大的地方，现在仍然是洼地，不过换成楼房。人们的脸统一转向，心怀臆想地盯向那里。车九十度拐弯，大概行驶了一公里。
有大片烟雾从低洼处腾空，是着火了吗？恰在此时，一场大雨奇迹落下，烟雾瞬间消失，车上眼神齐刷刷没离开生长之地。
二十三
看见洼地，似被催眠，眼前涌起迷雾。
玉琴悄悄拉住我手，我顺势紧紧勾握，柔软的触感之外，也能体会到她骨节的细致，一节连一节，围起一个圈，兜住我的手。
几十年前，我和玉琴一起生活了某个完整暑假，在我那间十平米屋子里。那时她还没出事，不回家，近乎天天我买菜她做饭，每个晚上在我一米宽由木板搭起的床上做爱，每次，她都自己捂着嘴。
车子注定突然急刹，慌忙看了玉琴。她似乎又哭过，并说，总忘不了，几十年前属于我们的那个暑假。两道泪痕深到快透过脸皮了。我们没有拉手。从来没有。
短时间为何出现一个暑假的长度？看来时间概念只是个假设，不存在的。
或者没有了时间，才有我的思维，我的意识。
二十四
到站，来顺一上车，眼睛就如受惊吓的兔子，恐慌中游来移去，像怕有人跟他搭话。其实今天一直没人说话，似乎他们默契等待一个事件。他走到后门的低层台阶，头略微向下，抵向门柱，即与任何眼神躲避了碰触。
二十五
再次到站，上来一位老太太，步履颤巍，腰弯到近九十度，无法直立。她寻空钻过来时，抬脸才被认出，是小黑老婆。她于车厢蹒跚一周，每见人，都要昏花挨近看人印堂，渴望给人诊断。
二十六
我忽然发现，永杰、老袁、小吴、徐太文、石头、大宝、赵德建、秋生、宫民都在车上。
二十七
我数了数，惊奇十八人，加上我刚好十九个，还有请客那人，莫非是。
我惶恐喊道，你们是去参加一场盛宴吗？
二十八
！！！
二十九
三十
无人回答。车子偶尔颠簸会发出刚当声响，生硬凝固没有回音，却是骨骼传导，并无声波，静悄悄。窗外有白云很大更大，湛蓝深蓝天空里，一只鹰和一只鹰。是契里柯占卜者的酬报。
三十一
车到团岛。我认得窗外那个农贸市场，很著名，叫馨大众。
车子过市场靠站停下，司机打开防护门，走出来。
我看他身着卡其色旧时风衣，戴了顶礼帽。对面楼一扇窗子，恰好反射了强烈阳光，于帽檐和领子中间，凝聚光芒投射过来，刺激得我闭起眼睛，待倾斜了身体再看司机透明的脸，后面灰色楼体异常清晰，有大片绚丽的蝴蝶远远起舞。似康定斯基光之间。
他手脚麻利，扬起一宗黄纸，顿时车内一片大火，迅速蔓延，心悸的是，没人惊慌。
我看向窗外，仅有两个自然人，一黑一白，自然走动，完全没感到火光浓烟所赋予的危险。
我转向车内，发现瘦长车厢，其实是，一条狭长街道，并且中间错落了十字路口，有十八个人，在砖形地面上，用酒水画了圈，有序燃烧着黄色草纸，一片片，熊熊火焰。
旁边一块被吹倒的广告牌，红色写真布被映的更红，没有起伏没有摇动。
三十二
我此时很犹豫，想离开，却盲目该怎么走？是直行？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抑或是即向左转也向右转？
一点风也没有，树叶不响。所有草纸燃烧的片状灰烬，很轻浮，旋转聚集在火苗上方，眷恋不肯离去，大大小小。我在复述这些事，是有时间效应吗？若时间不存在，过去和未来是否也就消失了？！
有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由意志，是错觉。
因此必须声明，没有什么事情。这样才会心安。
三十三
一个早晨，姹紫嫣红，玉琴赤脚站立在寂静海边的浅滩里，任由波浪和缓交流，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宁静而安详地微笑，身后霞光铺天盖地。她对我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三十四
太阳给窗户铺上光线，明亮过度，与昨夜六楼的窗外，有人影暗淡晃过完全不同。我迷迷糊糊，徐徐睁眼，窗帘被阳光刻画了几个方块形状，似乎把曾经给分割了几个段落，盯了许久，睡意和部分图像逐渐消退。看看表，已近晌午。这一觉真长，长的发怵，料定有事情于明日发生。
当然，昨夜与明日同在一个时刻，还将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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