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釜底抽薪
李德信跟着那主任去龙海宾馆看了看。这是一座六层楼，在古镇路和向阳路之间，离着大集跟河底一百米不到。下头紧邻着书院路。这个地角，无论是放到1999年还是现在，都是李村商圈儿核心里的核心。
李德信这台超级电脑启动了。他马上做出了预算和规划。他的野心膨胀起来，一个大胆的决定也马上形成了。
由于长期的闲置，大楼里早已破烂不堪。每层楼的窗玻璃早烂了，楼道里变成了公共厕所，大个的绿豆蝇在里头嗡嗡乱撞。下水道全堵。打开房间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差点儿把李德信给熏倒。
瞅着这一幅凄凄惨惨戚戚，李德信皱紧了眉头。
但是他还是打定了主意。
“那主任，这个项目我包了！不过呢工期要延长，三个月是绝对不行，每层楼要全部改造。再就是，招商工作要提前准备，商业总公司要承担一部分广告费用。同时，招商时间也要延长。”从这座破楼里一出来，李德信立即对那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呵呵，李老板，果然爽快！不过，费用，商业总公司可是半分钱也拿不出来呀，有困难，只能靠自己解决啦！”
没想到那主任摇身一变成了和珅，李德信提出的条件一样没答应。这倒叫李德信起了疑心。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听说还有别的大鳄要参与投资。他怕被人给抢了去。下午，他就跟那主任签定了合同。
“三个月时间的装修，外加三个月的房租全免。也就说，明年的一月份、半年以后，李老板就得向我们交房租啦！哈哈！”签完了合同，那主任阴阳怪气地说。
“好，成交！”李德信拍了板儿。
商业总公司的人离开以后，李德信在龙海宾馆又整整地待了一个下午。
他太爱市场了，他觉得自己的大集又回来了！他心里装着满满的喜悦，晚上竟然一宿没睡。第二天九点才起床。他做了一个好梦。
起床洗漱完毕。李德信忽然想起来要告诉老爹一声。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跟他说！匆匆扒了口饭，李德信来到了河底帐篷里。
“老爹，我把龙海宾馆给盘下来啦！”他的眼里闪着兴奋。
他把签合同的事儿告诉了老爹。老人听着，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德信啊，”李德信叫老爹瞅得心里直发毛，“开办市场是好事儿。问题是：条件也太苛刻了呀！你当时先别急着和他签就好啦，放他两宿，他就会把价码降下来啦！”
“老爹说得对！我当时也考虑过。不过我觉得这个条件能完成。再就是，大集上老乡越来越多啦！好多都找不到摊子的。没法儿只好练野摊儿。那样巡警还管。天天跟巡警打游击。有时候还给巡警没收啦！都急得快不行了呀！所以，商业总公司叫三个月就完工，我其实也想，早点儿弄利索啰，好叫老乡们都进来，有个安安稳稳的地儿。你说呢！”
老爹没说话。
“当然啦，”李德信又说道，“我承认是急了点儿。唉，其实呀，老爹，这主要是心里有个结。大集这不是收回去了。是，给了咱补偿，还不少！问题是闲着这些钱有什么用？唉！其实，我当时是真心不愿给收回去！我心里是想着大集，我做梦都想在大集上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啊！我这感情啊，嘿哟！可现在这手里没牌了不是？什么也没有啦？我干着急啊！所以，现在有了这个市场，我的心又活过来啦，我开心呀！不瞒你说，我昨天这梦做得，做了一晚上梦。就梦见市场又开起来啦！老乡们一个个都笑的。这新市场，它就是大集呀！”
老爹还是没说话，他是在品李德信话里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朝李德信看了一眼，他的眼里闪着亮，“你小子！”他看着李德信，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默许，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老爹理解李德信，就像知子莫若父。这笑里有默契，也是支持。
李德信也看着老爹笑了起来。
老爹突然又脸色一变。
他扔下李德信，慢吞吞地回到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捧着一瓶茅台走了出来。
“把这个拿上！”他说道，脸色还是很严肃，“给那个叫什么那主任的送去。这瓶酒也放了七八年了，是头几批的陈酿。你送给他，叫他把时间再宽一宽。或者别的，反正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能通融的。叫他看着办！”
“不用啊，老爹！”李德信又惊又喜，“这是合作呀，你情我愿的景儿。咱干吗要求他？再说了，送礼也不合适呀！”
“你拿着！”老爹坚决地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事儿要办成，得走后门儿。你就听我的吧！”
的确如此，老爹说得对。李德信把茅台接了过来。
李德信提着酒回去了。老爹慢慢回到椅子上，又沉思了起来。
正好八哥走了进来，“老爹！”
“来，你拿着这些钱，给买两瓶酒去！”老爹把一沓钱塞到了八哥手里。
原来独臂老爹在李德信走后，沉思良久，觉得李德信表面上答应，实际肯定不会去送礼。他担心坏了大事，就准备了五百块钱，叫八哥从维客崂山百货再买两瓶茅台送给老邴。然后通过老邴，再把酒转交给商业总公司的那主任。目的是叫那主任对市场改造能多宽限几日。老爹是用心良苦啊！
八哥依计而行。连忙去崂山百货买了两瓶茅台，都是顶级的敦煌飞天。买了后拎着回到了杂货铺，刚一进门，正要再欣赏一番。还没打开看，牛叔从外面慢慢走了进来。
“八哥呀，今下午我就觉着腰疼，八成是脊椎骨又掉下来啦！你快开着车，拉着我去古镇医院看看吧！”牛叔皱着眉，手扶着腰说。
“什么？”八哥的脸上也失了血色。
他把茅台扔在了那堆破箱子里。
八哥急急忙忙拉着牛叔看脊椎骨去了。这几天把送酒的事儿愣给忘了。
且说李德信，从老爹那里获得了支持和正能量，喜滋滋地拎着酒回家。一进门，安娜见是茅台，不由大叫了起来。
“这给我的？”
“老爹给的。不过你就省省吧。留着，放两年，给老爹做寿。马上，八十大寿就到啦！”
“你这人，你说你拎回来干吗呢！这不馋人吗？”
安娜的母亲是俄国人，一半的遗传基因里就好这口。这叫李德信顿生厌烦。“去去去，你还是回东北老家喝你的伏特加去吧！”
李德信把茅台收进了壁橱里。
这时，在商业总公司那主任的家里。那主任还真如独臂老爹所猜测的，在家里等着李德信送礼呢。
“妈的，这个李德信，怎么还不来！”
“估计，是不肯来吧，别傻等了。”他老婆过来挖苦道。
“哼，他要是不来，我就给他好看！三个月的装修期，到时候我就给他断水断电，看他怎么整！叫这小子眼里没我！”
“哎哎哎，你不是说还有一个黄老板吗？他不也想接龙海吗？我看这个人倒是挺活泛的。第一次来咱家就送了那么大的礼。你当时顺水推舟，把项目给他不就是啦？”
“你懂个啥？叫李德信干那是区里的意见。他在大集上待的时间长，有威信，领导对他有好感，相信他。再就是关键是姓黄的这小子他没钱啊！把项目给他瞎了也白搭。你别看他送那么大的礼，回头他都得拿回去。区里这次是催得特别急，还要保证民生工程，保证质量，不能豆腐渣！所以，只能交给李德信啦！要是给了姓黄的那小子，不用半年，楼就得塌啦！”
“说的也是。”
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那主任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是黄老板。那主任跟他在电话里合计了半天。两人定下了一个阴谋。
“哼，”放下电话，那主任对老婆说道，“这样就按商业总公司定的政策，半年后就收房租。李德信把整个楼都改造完了，要是交不上房租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德信一直也没有给那主任送茅台，他压根儿就不想。他的心思是在市场建设上。改造开始了，工程量巨大。要把大楼里原先的内墙拆掉，外墙保留。然后再重新分割，划分成一间间独立的商铺。这，叫李德信差点儿蜕了一层皮！
主要是赶时间，他心里装的是东北老乡。因为这时的老乡们，就像暴雨过后水库里上涨的水，一天比一天地多起来。没有房子，河北河南两个村的房租已经翻了一番，铺子要是竣工了的话，好歹可以有地儿睡觉了。
“我估摸着，夏天时间长，白天干十二个小时，晚上再加加班儿，这样差不多三个月，肯定就竣工了！”这天又是熬了一个通宵，早晨李德信揉着通红的眼珠子对德福说道。
“哥，问题是钱不够啦！上个月已经砸出去五万，全买了水泥瓷砖，还欠着工钱呢。这次已经加了不少班儿，包工头张大拿说，这个月必须要结算一笔了，要不然干活的都吵着要回家了。上个月麦收，打工的就回家了一半多。现在泥瓦工不好找！”德福望着李德信，不无担忧地说。
“必须如期完工！”
“可工人们说，再不给钱就不干啦！”
“不能叫他们停工，钱我再想想办法！”
李德信顾不上补觉，赶紧出去走访了一圈儿。凡是李村沧口能认识的，能借到钱的，都跑遍了。龙三那里，牛叔，都借给了他一万。老爹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连烩饼帐篷里的钱箱也翻了个遍。安娜的大耳环和项链卖给了万宝银楼。99年的时候没有银行贷款，只能靠亲戚借亲戚，朋友借朋友了。
钱二姐送来的五万，放在了老爹那里。她听说了，可她有她的自尊，没露面。其实也就缺这五万了。李德信犹豫起来，他想拿过来先用着，然后回头照民间借贷，给利息。别人是一分，给钱二姐要一分二。老爹说这么处理对。
趁他走了，老爹在帐篷里烧上了香，默默地为他祈福。老爹的手心儿为他捏着把汗。
“葛总，真是多谢啦，你这是帮我，雪中送炭啊！我李德信永生难忘啊！”在“德信市场”刚刚装修好的办公室里，另一位开建材市场的浙江人葛总，这天主动过来参观，还提出来可以贷款。李德信大喜过望。
“我知道李总为人，说话算话啦，重感情讲义气。所以才伸出手来助推一把啦。再说了李总的事业如日中天。待日后发达，可要拉小弟一把啰！呵呵！”
“哪里哪里，葛总过奖。都在李村这个商圈儿混，肯定要互相帮扶实现共赢啊！”
“是啊！不过李总，我是商人，这五万块，我可要收利息啦！”
“那是自然，应该的！肯定要给葛总利息。葛总能及时贷款，就已经感恩不尽了！”
“呵呵，好！不过，我的利息要比旁人高啦！”
“多少？”
“两分！”
“两分？”
李德信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意味着，等一年以后，给葛总还钱的时候，五万就要变成六万了！
“哈哈，李总，我是和你开玩笑啦！”没想到葛总突然大笑起来，“这五万块你尽管拿去好啦，一年以后还给我就行。利息是零啦，我说话算话，不是和你开玩笑啦！”
“好，那真是感激不尽了！”李德信紧紧握住了葛总的手。
“李总客气啦！你还记得四年前，在大集上摆摊儿卖茶叶的那个小伙子吗？你有三个月没有收他的地铺钱，给他省下了，因为他家里阿爸去世了。那个人就是我啦！”
“噢，还有这么一回事儿？哎哟，我都记不起来了！”
“这次就权当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给你来报恩啦，哈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在李德信身上显灵了。李德信愣了一下子，不过，他已经记不清当年那码子事儿了。他现在需要的是钱。很快，他心里又有了个念头：钱二姐那五万不需要了。
有了大家伙的支持，市场也如期完工了。为此李德信虽然掉了二十斤肉，但他觉得值。因为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这时在暗处，那个黄老板和他的一干打手爪牙正在盯着李德信，盯着他的市场。
“大哥大哥，不好啦！”这天那个蓝领带急匆匆地闯进了黄老板的虎斑木办公室，手里还举着一份《蓝岛日报》，“你看，李德信的市场开起来啦，还很火呢！”
报纸上有图有真相，李德信的“德信市场”开张大吉了！
“妈的！”黄老板把手里的哈瓦那雪茄朝桌上一丢，狠狠地咬了咬牙，“是时候给他点颜色看啦！找个人，给他捣捣乱！”
且说老邴，这几天在家睡觉睡得不安稳了。他也是担心李德信。本来，从龙三那里，他得知李德信需要钱，他也想借给李德信两个。可因为李德信没找他，自己老婆又说人家借就借，这种事儿别太主动。于是心里学雷锋的这个想法就只好先窝下了。说来也巧了，李德信借钱也没找他，愣把他给忘了。
市场开张的那天人来人往，老邴和李德信也就照了个面儿。李德信忙得满头大汗，只喊了一句“自家都好哥们儿啊，先忙着啊”，没顾得上他。八哥也是。八哥又继续健忘。酒也好好地趴在了杂货铺里。因此商业总公司和给那主任送茅台的事儿，就没怎么交流。就这样先搁下了。
“哎哎哎，你们店里怎么没执照啊？是不是都假冒伪劣呀？”这天市场上刚出摊儿，商户们正有条不紊，又赶上是大集，客流比平常都多。一个小姑娘，留一头短发，穿一条紧身裤衩，模样像个假小子，冲一卖高跟鞋的商户大声喊了起来。
“我怎么没执照？这不市场上刚开业，正在办着哪！”商户说起话来也大嗓门儿。
“嘿，那就是没执照！没执照你也敢卖？怪不得上次买的凉鞋，两天就断鞋带儿了呢！你得给我退呀！”
“怎么断鞋带儿啦？你一跺脚一使劲儿，它能不断吗？”
“就是断啦！不信你瞧！”假小子从随身带的兜里掏出了一双白色凉鞋，举着来回晃悠着。这时看热闹的围了过来。
两人争执不下，假小子不依不饶。那卖鞋的店家也是东北的老乡，自然脾气火爆，又给扣了个黑店的帽子，哪能嗓门不高。这一吵吵，人群马上聚拢过来。那假小子一看人多了，噌地一下，窜上了旁边一个柜台，手里高举着凉鞋，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家伙都注意啦！黑店，没执照的黑店啊！你们看：穿了两天就断啦！全假冒伪劣呀！”
她这一闹，人群也跟着吵吵起来，“找他评理去！”“叫他给退钱！”“举报他，没执照的黑店，叫工商局查他去！”人群大喊。
一见这阵势，老乡顿时慌了手脚。假小子又继续嚷着要看执照，老乡实话实说，说没有，正在办。那假小子又去了隔壁，也一样。假小子继续大吵大闹。市场上顿时炸开了锅。
“没执照也敢开啊，黑店呀，赶快关门吧，关门！”
“不关门就叫工商所查他！”
这可怎么办？老乡们哑巴吃黄连，都没主意了。“走，找李德信去，怎么搞的？连个执照都办不好。干的什么经理呀！走，找他去！”
李德信正要出门，被老乡们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屋里。
“德信，你赶紧给俺们办执照啊！外头那消费者要举报啦！”
李德信一脚就踏进了商业总公司的大门。
“那主任，请你立即给我们出具场地证明吧，没有场地证明，我们市场里的商户不好办执照啊！”
没想到这位那主任冷冷地一笑。
“李老板，对不起了，你的租金还没有交上。按照合同，这证明，我们先暂时不能出！”
“什么，不能出？不能出咋办执照啊？我们是合作，当初都说好了的！我可是已经投入了大笔钱啊！”
“钱，我们有！到时候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市场转出去。或者，我们自己开！”
“你！”
李德信顿时怒发冲冠。
“不信，你再看看，李老板，合同上白纸黑字明明写着呢！”
李德信急忙拿出了合同，哎呀，可不是，合同上就是写着如果租金没有交上，证明就不能出。至于商业总公司必须协助提供场地证明办理执照，没有！
中计了！原来当时签合同的时候这家伙留了一手。李德信拿市场心切，愣没注意这茬儿。现在倒搬出来说事儿。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李德信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
事儿没办成，全是扯淡。李德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市场。此时已是下午三点钟。来到二楼，忽然发现，市场上冷冷清清，就有三三两两的几家商户开着门，其他的都上了锁。而顾客们，早已经不见了。
“德福，这怎么回事儿？”他急忙把德福叫了过来，“怎么一个买东西的也没有，人都上哪儿啦？”
“哥，那个小妮子下午还在这里闹来。又传出说咱这个市场不合法，办不成场地证明，以后也办不了营业执照。老乡们全信了，反正房租也没有交，说要退。我怎么劝也劝不听。老乡们可能都到别的市场去看了。唉，你说怎么办呀！”
李德信没言语。他盘腿坐到了地上。他的思维突然间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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