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钧一发
市场的水泥地冰凉冰凉的,这叫他又清醒过来了。他现在明白这是一场阴谋了:卸磨杀驴!可他又太累了。他这时就想好好地歇一歇,就像在阵地上刚刚打退了鬼子一次进攻的八路军战士,他现在需要的是喘一口气。
难道要再次退出吗?难道要半途而废吗?出让出去,把投资收回来?这些问题他已经想到了。
不行!这几个月的日日夜夜不能就这么白费!
可是……
他想再看一眼这个市场。自打市场建好以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它呢。他觉着这是自己的作品。他拖起了两条腿。
他慢慢地走着,依次经过了一间间店铺。那些店铺就像接受检阅的仪仗队,是他的士兵,凝聚了他的心血,甚至说是他的孩子!是他花了三个月一手拉扯起来的。他现在就想看一看。
德福在后面跟着,一脸茫然,他不知道大哥要做些什么。
这是人生的一个坎儿,是李德信的艰难时刻。要转给别人吗?自己的果实,叫别人横刀给夺了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钱,那些借的钱!什么时候能还上?他忽然想跳楼了。
这时,在河底市场,老爹走出了帐篷。
老爹正愁容满面,严肃的脸子像块黑铁。他现在还不知道李德信陷入了危机。但他一直为他捏着把汗。他是感觉到了。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鸟叫,很凄惨。老爹手搭凉棚,用他那唯一的一只手,他颤巍巍的。他看清了,是半空中掠过的一只乌鸦。
市场二楼侧面的楼梯突然冒出来几个人。
这几个人个头都很矮,也就一米五不到。又是扎堆儿过来的,样子很滑稽,仿佛电视里的蓝精灵。又感觉很奇怪。李德信还没来得及纳闷儿,其中一名女子已经走上前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来人有五十多岁,一看就穿戴不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手指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嘴唇上的唇膏也是黑色的。手腕上的镯子金光闪闪,耳环,戒指,珠光宝气。一看就是有钱人的打扮。却又不是本地人!
“这位先生,请问市场的办公室在哪儿呀?”一听就是东北的口音。
李德信一愣,还是没搞明白咋回事儿。倒是德福反应快,忙问,“你们是过来找李德信的吧?”
“对,还真是过来找他呢!”
“是过来租店铺的吗?”
“我们先要见到他。是韩国的一个朋友介绍来的。”
“你们是朝鲜族?”德福的眼睛一亮。
“是啊,我们是朝鲜族。过来租商铺呢。你是李德信吗?”
“哥,他们来找你呢!”德福使劲儿摇着李德信的胳膊喊道。
但李德信这时还在恍惚。他看着她们,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你就是李德信啊?啊呀,太好啦!”为首的那女人一笑,伸出了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
李德信非常茫然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但是很快,他的手又松开了。
“我们是从韩国来的,我叫金英姬!”那朝鲜族女人又笑着说道,很热情,眼睛里闪着亮,“是金先生,金隆一介绍我们来的。我们好多店呢,好多好多,人也有好多好多,都在韩国,为韩国人服务。现在韩国人又来这里啦,在蓝岛开厂啦。好多好多的韩国人哟!所以我们也来啦!我需要租你的店。我们一起合作吧!”
“好,好!”李德信还是云山雾罩。倒是德福反应快,急忙上前握住了金英姬的手。
“金先生说啦,”那金英姬又说道,“李先生讲究信誉,人也非常厚道。所以我们来投资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先看看店吧!”那边德福兴奋地叫道。
那金英姬也不管俩兄弟,自顾掏出一部小巧的爱立信手机,打起了电话。只听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响,转眼的工夫,十几位朝族的妇女,也是金英姬一般的个头,从一楼的楼梯走了上来。
“李老板,”金英姬冲李德信笑着说道,“你这里有多少店啊,我们想全包了!”
泪,剩下的还是泪,也只有泪。当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后,李德信又说不出话来了。
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李德信被砸中了!
“我们是为韩国企业服务的。好多好多的韩国企业噢!在城阳,在黄岛,李村的也有。还有我们鲜族人自己办的厂子。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地方。哇,我们卖给韩国人的,有辣椒酱,辛拉面,麦斯威尔咖啡!好多好多的东西!所以你的市场我可以全部租下来。合同要签三年,至少要三年的,最好是五年的。房租要全部交上。再就是必须要有合同。你不能过一年就给我们涨房租哟!”
“行,成交!”
金英姬他们说话算话,非常有信用。一签完合同,立即就付了房租,还一交就交足了三年的。李德信大喜。这真是救急啊,救燃眉之急!也许那主任一听说房租都交了,立马就回心转意了呢!
他兴冲冲地提着现金跑去了商业总公司。
“那主任,龙海,我房子都租出去啦!全部租给了朝鲜族。过来给您交房租,一交两年的!”
“嗬,房子都租出去啦,还一交交了两年的?你可真会吓唬人!嗬——”谁知那主任对李德信只瞧了一眼,就立马转过脸去,不再理会。李德信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了。
那主任又自顾用“博士伦”隐形眼镜清洗液,一种药水,清洗他的隐形眼镜。原来他这双水汪汪有神的大眼是这么来的——眼镜后头有眼镜!
“我有事儿、有事儿!”在优雅地佩戴上了“博士伦”以后,那主任理也不理,径直走出了商业总公司。李德信被晾到了一边。
后面几天也是如此。李德信连着被贴了几个冷屁股,无功而返。而那主任,早已跑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跟黄老邪黄老板商量起了下一个阴谋。
“他就是孤身一人,来咱这儿闯荡的,你不用怕他,没什么后台!”是黄老板。
“他眼里有我吗?根本就没有!”那主任在暗处的那两片眼镜片发着绿光,他是心疼他应该得到的那两瓶茅台酒。至少是茅台,或者五粮液,他做梦都盘算过。
“那就这么办!”
“就这么办!整死他,把他从李村挤出去!叫他破产!”
“哈哈,那些鲜族的阿竹玛,租了三年的。就全归我啦!”
“你小子,赚大发啦,李德信的桃子都叫你摘啦!”
“你放心,那主任,咱五五开。有我的,就有那主任的!”
“嗯,这还差不多。”
“绝对不能给他开场地证明!跟他解除合同!然后合同归我!”
“你放心好啦!”
“哈哈!”黄老板的眼镜片也发绿了。
三天了,房租那主任还是不收,李德信心里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强打精神。他觉着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但也许呢?希望渺茫啊!他喜忧参半,整晚上都睡不好觉。但他没让外人看出来。他觉着应该分散点儿注意力,正好市场上刚开业,事儿多,他把心思就全部用在给市场上阿竹玛们服务了。
他没把困难告诉老爹。这正是他最错的一步。关键时候他掉链子了。
老爹继续在他的帐篷门口外面站着仰望天空,饱经沧桑的脸上愁容满面。李德信这几天不来,他在心里察觉到了什么。
一清早,八哥正在收拾杂货铺,把铺子里的家伙什儿都搬出去。老爹出现在他的面前。
“八哥,龙海宾馆的房租,德信给他们交上了没有?”
“听德信哥说,那主任他们不收!”八哥叫老爹瞅得发毛,挠了挠头发回答。
“噢,那你把酒送啦?”
“酒?什么酒?”
“叫你买的茅台啊!”
“哎呀,我想起来啦!”
八哥一个箭步扎回了杂货铺。那两瓶飞天茅台,正好端端地躺在烂箱子里睡大觉呢!
“老爹,你看!”八哥的眼睛里闪着亮,“那天我忘啦,给我爹去安脊椎骨啦!”
“嗯!”老爹眼睛里的光彩却淡去了,脸色也更严肃了。在心里他明白了一切。
“你赶快去,找到邴所长。把酒给他,让他想想办法!这事儿啊,要交上房租,拿回证明,得花额外的钱啊!”
“好勒!”八哥马上明白了,他提着酒走出了杂货铺。
“你等等!”八哥刚走到车旁,老爹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我跟你一块儿去!”
就在这时,那主任,正在向阳路金孔雀大酒店豪华的包间里,接受黄老板的宴请。
“呵呵,那主任,我寻思着,咱今天最好趁着李德信还没明白过味来,把合同给签了!你说呢,呵呵?”黄老板给那主任倒满了一杯金色的蓝岛啤酒,雪白的泡沫溢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说。
“哦、哦,行啊!”那主任没看黄老板,脸上的表情是皮笑肉不笑。
两人其实是心知肚明,互相都不信任,尔虞我诈。黄老板答应的条件一样没兑现,也没有茅台酒。那主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八哥开车拉着老爹,两人顺利地找到了邴所长。老邴一听就暴跳了起来。
“妈了个巴子的!这个该死的姓那的!欺负德信外地人是吧!他多大的官儿,就敢这么弄!我操他八辈子祖宗!”
这时在酒桌上,黄老板的小老鼠眼儿一骨碌,马上明白了那主任不是吃素的。略一思索,他把一个红包放在了那主任面前,“那主任,这是孝敬您的!”
“噢!”那主任立时眼睛睁得雪亮,“哈哈,正好,我合同也带过来啦!”
“那咱们签?”
“签,立刻就签!再也不能给李德信这小子机会啦!”
“哈哈!”
与此同时,老爹也把邴所长请到了古镇路上的一个单间里,不过是个小酒店,确切说是小吃店。老爹和老邴要暗度陈仓。
“这么说,现在的形势是千钧一发啦?”老爹用那只独臂捋了一下自己的胡子说。
“千钧一发!形势应该说是非常危急啊!你看,德信现在是一天三次找那个姓那的交钱。非不收!这什么意思?送上门来的啊!再说龙海宾馆改造也改造完了。这是明摆着耍赖,要跟德信解除合同啊!”
“解除合同?他敢!不是已经签了?”
“签了又怎么样?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德信给开了!欺负你们外地人没根啊!”
“这是要置德信于死地啊!”
“这里面有阴谋,绝对有阴谋,卸磨杀驴!”
“那怎么办?你得帮帮德信啊!找找人!这个市场,可是德信的命啊!”
“先别急,办法我再想想!”
李德信的确是被逼入死胡同了,他非常清楚目前自己的处境。阿竹玛们带来的喜悦淡去了。他知道他就要卷铺盖走人了,但他没有跟阿竹玛们解除合同。一清早,他就来到了市场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
德福走了进来。
“哥,怎么办公室定的桌子又不要啦?”
“嗯,先退了吧!”
李德信面无表情,他欲哭无泪,苍白的脸色像一张纸。
这时在小吃店里,老邴已经想出了主意。
“这么办。这么办就成了……”老邴把嘴趴在了老爹的耳朵上。
“好!”老爹不停地点了点头。
计划已定,看来老邴胸有成竹。还有最后一件事!老爹心里头明明白白的,他把茅台提溜到了老邴面前,“那你把这两瓶茅台酒收下!”
“嗐,不用!上我这儿你怎么还带酒啊!”
“你给帮忙了呀!”
“那也不用!这是帮德信!再说啦,咱大集上就得互相照应着!”
老邴非坚辞不受。推搡起来。末了老爹只好把酒又拿回去了。
第二天。
商业总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又高又胖的老邴穿着一身制服正在教训他们的总经理。
“我说老于呀,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李德信把钱给你们了,你们还叫他撤摊儿呀?你这是典型的卸磨杀驴呀!你们的信誉哪去了?咱们共产党人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哪去了?咱这不丢国营企业的脸嘛!”
“呵呵,老邴,消消气、消消气!我这不也没办法嘛!公司党委它决定了的。说弄了些鲜族人不好,会把李村的商业搅和乱了。所以才……”
“鲜族人不好?哎,我说老于,你这可是典型的民族歧视呀!说到这儿问题就大啦!我问问你:鲜族人他哪儿不好啦?能不能办执照?肯定能,我给发!没你们场地证明我也发。那既然有证了你们怎么还不要?”
“这……”
“老于,我不管,我就信一个理儿:要公平公正!我今天赖也赖你这儿了,谁叫咱们早就认识呢!反正这事儿你必须给我摆平。李德信的市场必须要开起来!鲜族人的店必须要转起来!不能耽误人家经营啊!合同也签了,我看了,一点儿问题没有!反正,你看着办!”
“老邴,你看,你又耍横了!”
“我不管,我就耍横!怎么啦,欺负人家外地人啊!钱交上也给开走啊!这横耍得有理!我再告诉你,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马上找咱家郑区长,我直接找他。到时候我看你怎么跟郑区长交代?!”
老邴甩脸而去。过了没几天,这位于总亲自带着场地证明过来找李德信赔礼道歉了。
“对不起啦,李总,差点儿耽误你大事啊!”
就这样,老邴出马,大闹天宫,李德信的市场又王者归来了。
那位那主任也没讨着便宜,跟黄老板签的合同签了也白签——摆不上桌面,一个姑娘不能嫁两家。只好灰溜溜地把红包又退给了黄老板——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德信绝处逢生,化险为夷。金隆一介绍来的这些朝鲜族阿竹玛都是常年在韩国打工的,个个财大气粗。又背靠着韩企这棵大树。三年的房租一把儿拿下,叫李德信狠赚了一大笔。不但交上了商业总公司黄世仁的黑房租,借的钱也一把儿还上了。再就是立刻就实现了赢利。黄老板闻听恨得咬牙切齿,把手里的高脚杯连同波尔多红酒狠命地摔在了虎斑木地板上。
“妈的,这个李德信,因祸得福,还硬是挺过来啦!哼,下一步,我再搞搞别的市场,我再给你布一局棋。你要是敢伸手……哼哼,到时候,新账旧账,咱一块儿算!”
他抓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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