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得饶人处
朝鲜族阿竹玛的这一单让李德信给吃撑了。要知道2000年那会儿,正是韩国经济陷入低迷的一段时期,资本严重过剩,老百姓兜里虽然有钱,可不知道往哪儿花。这时中国的改革开放进一步加大,中国的邻居们不停地向他们招手。作为韩国的紧邻,文化和社会习惯都非常接近,因此,中国是韩国最理想的资本转移国家。于是乎大量的韩国人涌到了中国淘金。而绝大部分是来到了山东,确切说是来到了山东半岛——威海和蓝岛这两座城市。因为隔着最近,一个猛子扎下去游过黄海便到了。蓝岛飞首尔的航班跟飞北京差不多,顶多五十分钟。所以韩国人从蓝岛的大港码头一下船,飘着太极旗的厂子立刻就遍地开花。而跟着韩国人玩儿的朝鲜族大军更是浩浩荡荡。他们有的是很早在韩国打工,像金英姬她们。有的是东北的亲戚,也想出来闯闯。于是也跟大多数东北人一样,亲戚奔亲戚,来到了蓝岛。他们大多数都是靠韩国企业讨生活,靠山吃山,靠韩国人就吃韩国人。因为有共同的语言,都知道阿里郎。再就是共同的饮食生活习惯,都喜欢泡菜和狗肉。他们,算是东北人口大迁徙的一部分。
韩国人来带着肚子,朝族人就准备了冷面和泡菜。李村的韩式料理多起来。“三千里烧烤”是这时候最火的店,主打韩国料理,石锅拌饭,牛肉铁板烧。大集不少摊位卖起了韩国辣酱,都是朝族人开的。牛叔的杂货铺也摆上了烧烤炉和液化气罐,小瓶的,烤肉专用。大集的肉摊上开始挂上狗肉了,龇牙咧嘴地能把人吓一跳。还是得益于李村在蓝岛的市中心,有发达的商业,有大集。所以就成了朝族人的天堂,是他们最密集的地方。因为他们来了就是干买卖儿的。
韩国是“亚洲四小龙”之首,很早就确立了市场经济制度。他们不但把“诚信”写进了法律,做生意的时候更是严格遵守。他们知道:不守诚信将付出代价。所以,金英姬们一来,就定了五年的长期合同,并且是一下子就交上了三年的房租。这是策略,他们考虑的是长期发展,需要长期合作。她们房租这块儿不差钱儿。他们这五年,甚至五年以后,能赚到的钱他们都已经预料到了。他们是担心铺面的不稳定,搬来搬去的影响生意。又担心再涨房租。所以他们做的是长久的打算。
对于这些朝鲜族人,李德信算是找到了生意场上的知己。
有五年的合同,甚至,他也展望到了,还会有下一个五年,再下个五年。这足以确保他财源滚滚。并且眼下,三年的租金已经装进了兜里。那么他的野心也像爆米花一般膨胀了。
他一口气又拿下了两个市场。
这两个市场当然都在李村。也都半死不活。按照海尔总裁张瑞敏的说法,叫吃“休克鱼”。这两个市场关在体制的笼子里马上要休克死了,李德信拿来给救活了。李德信拿下以后,成了李村名副其实的市场大王。
那个黄老板呢,他又慢了半拍儿。精明的头脑使他习惯于精打细算。这能降低成本。但好奇害死猫,坏习惯也能整死人。锱铢必较做小买卖可以,做大买卖却降低了效率。而李德信是大手笔,豪爽中不失精细。他的眼光这时早已站在了李村北山电视台的塔尖上,他手搭凉棚,他火眼金睛,眼光就能看出去十万八千里。他早就看到:书院路,京口路,夏庄路,古镇路,向阳路,峰山路,啊,这些是李村的路,路上有这些人!但在他的眼中这不是人流,是装着金子和人民币的口袋与行囊!人流从这些路向河底汇集,又从四面八方汇集。公交车一辆一辆,出租车满载而来又满载而去。人流在穿梭,红绿灯下是数不清的白花花的美腿和高跟鞋。从沧口,从四方,从崂山,从城阳,从市北,从市南,从即墨,从胶州,从平度,从莱西,乃至从跨海过去的黄岛和胶南!从潍坊,从淄博,从烟台,从威海,从临沂,从日照。从整个的山东省!
还有韩国。大集是摇钱树,李村河是聚宝盆!
李德信要吃下第三个休克市场的时候,市场的东家采取了拍卖的方式。
拍卖会在峰山路的紫晶大酒店举行。那时候紫晶还不叫紫晶,叫“河北大酒店”。这名字,起得厚道!源于河北村的村名。河北村,顾名思义,就是在李村河之北的意思。后来因为与河北省重名,酒店才改成了“紫晶”这个名字。
红色的地毯,蒙着白色台布的长条方桌。台下坐得密密麻麻,商圈里开市场的大佬们几乎全来了,手里清一色地拎着一个黑皮包:装的是大哥大。台上拍卖师挥舞着金黄色的小木槌。旁边还端坐着工商局的连科长,她是过来监督的。
黄老邪这时混在大佬的队伍们中间,他那双贼亮的、藏在二丙眼镜后面的眼珠子也四下里踅摸着,他是在寻找李德信。李德信叫他又惊又怕。但他扒拉了三圈儿,也不见李德信的影子。他不由得纳起闷儿来。
这时,在要拍卖的那个市场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一间炸鸡店前走过。
李德信没有去参加拍卖会,而是来到了这间市场做最后的研判。拍卖会现场他叫德福去了。他也是想历练他。
看着市场狭小的空间,李德信眯起了眼睛。
这间市场的确不大,三面是门头房,中间有两行卖菜的地摊儿,西南角一个厕所就占了四个商铺的位置,这的确是太浪费了。又没有停车场。李德信眼睛眯得更小了。
他现在嘴唇上开始留胡子了。
再看这边,拍卖会才刚刚开始。拍卖师亮出了底价,但举牌的寥若晨星。黄老邪急忙脖子来回扭动,见应拍者稀稀拉拉,他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对他来讲这次志在必得,但狐疑的本性使他对底价还是犹豫不决。他更担心着害怕着一个人——李德信。
李德信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市场不远有一个公共厕所,这可以替代,市场上的厕所就可以拆了。再就是,他看到了京口路,那儿有两座塔吊,正在盖住宅楼。他的心里猛地一沉,急忙一转头,他又看到了不远处的少山路,向外延伸出去,朝着西山方向,那是山海区住宅小区的发展腹地。他的脑子继续画着未来城市大海遨游的航海图。他猛地一拍大腿。
他看见:面前的市场突然沉陷下去,变成了一个数十米深的大坑,里面有工人在浇筑地基。他看见:大坑逐渐逐渐合拢,楼层一层一层地拔地而起,就像一棵树苗,慢慢地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不过,它现在就是一根儿排骨呀!”他的喉结动了动,自言自语地说。他掏出了摩托罗拉手机。
这时,在拍卖会的现场,人越来越少。一位梳着平头的浙江人对他的伙伴说道,“咱们走吧,李德信没来,快别看了。肯定这块地儿不怎么样!”“走吧,没戏!”
三人成虎。黄老邪的心里也扭起了麻花。他左看看右瞅瞅,生怕自己再成了光杆司令,或者像股票那样给套牢。只有几位大佬还在这里坚持着,不过都是观望。黄老邪的汗下来了。
德福走进了会场。这时拍卖师开始第三轮举牌:十五万!一年的承包费十五万!李德福举起了牌子。
空气非常的沉闷。马上进行下一轮:十八万!无疑,这是在拖延时间,为下一步二十万做好准备。
拍卖师去了一趟洗手间,暂时休息了五分钟。利用这个时间,德福赶紧给大哥打过去电话。
“二十万以内,咱就拿下来!多了不行。”李德信在电话里说道。
“好,明白!”
拍卖师重新上台,拍卖继续。谁成想现在是五千五千地往上加码了。而且加码的都是一个人——黄老板。德福不免焦躁起来。他马上明白:这是黄老邪搞得阴谋诡计!那些个大佬都是他忽悠过来帮着他凑热闹的。真正的竞拍者只有两人:他和李德信。这个黄老邪果然是邪乎啊!
黄老邪当然是有备而来。为了这个市场,他不惜投入了全部血本。这时在场外、李村大集的旧机动车交易市场上,他的那名手下:蓝领带,正在帮他把一辆二手的天津夏利轿车给卖了。蓝领带已经成交。
“黄老板,车已经卖啦!两万,是现金!你看这钱……先给你银行里存上?”蓝领带请示。
“别存银行!你赶快把钱给我存拍卖的账户里,马上就到二十万啦!”
“好!”
“再就是商业总公司那笔钱,要回来没有?”
“说下午才能到。”
“不行,你马上告诉那主任:马上,钱必须立刻送到,十五分钟之内!也是存拍卖的账户!”
“刚才跟他联系了,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够呛!”
“不行!你马上再打给他,你告诉他,必须还上钱,十五分钟之内!要不然就把他跟他小姨子的事儿给抖搂出来。听见了没有!”
“好!”
“一定办到!”
“我明白!”
这边黄老板放下了大哥大,牙关还是咬得紧紧的。他看了一眼台上,“十九万!”拍卖师正好喊出了新价。“十九万五!”黄老板眼珠子一瞪,“噌”地下站直身子,举出了牌子。
德福急忙再请示李德信。
电话没接。再打,还是不接。哎呀,德福焦躁起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关键时候又掉链子了!
李德信这时正站在了市场旁边的一个工商银行储蓄所的门口,心里还在盘算着这笔交易。
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红色的存折,已经打开了。上面的余额是:三十万元。
其实他拿下这个市场的底价是三十万!
那边黄老邪抛出了十九万五以后,眼珠子都要红了,这主要是旁边坐着的德福刺激了他。因为那些江湖大佬们,此时早已陆续离开了拍卖会。就剩下他俩了,跟德福!
实际是跟李德信。两个人要一决雌雄!
这次又是真正的面对面,狭路相逢。所以,仇人相见,分为眼红,黄老邪那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
他马上又给蓝领带打过去电话,他的手抖擞得像得了鸡爪疯。
“赶快,再叫图书馆给拨过来五万,凑齐了二十五万。二十五万差不多就到顶啦!”
“我知道的。”
“马上!”
“是!”
“就说用咱那套房子做抵押!回头保证一个月就还上。”
“可咱拿什么还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考虑好啦,用房子做抵押,从银行贷款!”
“可是大哥,你能保证赢吗,就这个市场?”
“现在这个市场就是我的命!我必须要拿到!”
“命?我知道啦!”
“马上操办!”
“好,我马上去!”
德福这时也急得抓耳挠腮。他又不停地打电话,说也巧了,李德信的大哥大竟然占线。德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在椅子上浑身难受,简直要抓狂了。
眼看着就要成交了,李德信打来了电话。
“就让黄老板拿下吧。”李德信在电话里简短地说。
“什么?哥,现在才十九万五啊!”德福还以为听错了。
“十九万五就十九万五吧。给他就行啦!”李德信话还是非常简短,但吐出来就像是往地上钉钉子。
“哥,咱这不是白送给人家吗?”李德福急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哥,你觉着这块地不好吗?”
“不,我不是觉得不好。当然,从短期看,市场改造需要投入的资金会很大,长期看没什么问题。主要是:咱们已经吃下了三块牛排,就把这块儿连着点儿肉的骨头让给他吧!”
“让给他?”
“对,是让给他。”
“哥,你开什么玩笑啊?商场就是战场啊!”
“我知道。就听我的,咱不拍了。”
这时在台上,拍卖师喊出了第三遍“十九万五”。
“哥,咱不是还有钱吗,是钱又不够啦?”
“不是钱的问题。咱钱够用。我准备了三十万。原因回头再说。总之,先放弃吧!”
“你怎么想的啊?”
“怎么想的回头再告诉你!”
“嗐!你这都整得咋回事儿啊!”李德福恨恨地扣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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