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大地的风尘(散文) - 世说文丛

阿龙丨大地的风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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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龙,本名李言谙,生于1965年,山东省作协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发现高密》《夷地良人》《五龙河》),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1

铁链缠住对开的栅栏门,一把铜锁扣住链环两头。我用力推开一条缝,倾斜身子钻进院内。2018年10月1日中午,这次我没像2015年4月28日上午那么守规矩,站门外瞭望一会儿城阴城遗址便走开了,算是补上了未能就近目睹那截土墙的遗憾。城阴城约两千年左右,或接近两千五百年。这些约数,大多以百年或数百年计。一百年太短,较难形成可观的文化。但改写历史,一百年似乎足够。对于一个人,它又太漫长。

遗址仅剩一截残破的土墙,长不足十米,高不过三米,四周砖砌围墙,形成院。院内植了银杏、侧柏等树木,尚无其他建筑,土墙上的构树、野酸枣及刺槐等自发而成,芜杂而茂,蓬勃野生的力量。无论2015年4月的春光还是2018年10月的秋凉都掉落院内。院墙若以土筑,加宽堆厚,顶端拓人车行道,朝东南西北撑开去两公里,开六个城门通四方,城外村落如棋,稻田成井,潍水于城西北流,古人往来驿道进出城行各种事体……此番景象,俨然城阴城再世。毋庸置疑,高密的城市文明即从这四平方公里开始。

围墙隔断了遗址和外界的关系,整个小院历史般寂静,天空般安详。我想翻动它,希望翻出一些声音,瞧见云彩的翕动。土疙瘩间,一些落叶尚未腐烂。那些黑灰的树叶,是几年前最长十几年前的。它们和我没啥不同,不了解身边泥土的故事。扒拉开的叶下,或土墙的立壁上,可见一粒粒光洁的石子。石子间,偶尔能发现河蚌壳和蛤蜊皮,与潍河滩涂的一样。它们或许来自两千年前,与泥土一起,成为这座土城的组成部分。这片土地,是潍河冲积平原,它们曾经和一条河水乳交融。也许,更深夜半时,清淡月光让它们竖着耳朵,还在静听潍水之音。

就像从一间古建筑捡一片筒瓦,从荒败的院落拾一只陶罐,我抠出一粒石子和一块蚌壳,举在树隙筛下的阳光中,搓掉泥沙,它们有了更好的光洁度,和我从潍河滩涂捡到的并无二致,但我相信它们来自两千年前,来自一段特殊时期,或重或轻的故事藏在里面,总有一天,我会从那些或重或轻的故事中找到与时间相关的答案——即使它们连做梦都不会说出来。

我在土墙上坐了会儿,坐在一个时间的点上,一块古老的泥土支撑我的屁股。拧开矿泉水瓶子,喝几口,然后朝城墙倒一些,水顺城墙往下淌,淌不远被泥沙吸收,冒出一缕水气。以我对古人的了解,尤其住城阴城居民的了解,他们喜欢酒,不喜欢水。可他们造城于潍河边,喜欢潍河的潍沙落雁,经常望见潍水泛滥,泡沫高扬,呐喊着,冲向城墙。

一行大雁南飞,排成人字形,领头雁叫着号子,雁群一齐振翅,冲开气流。它们经过城阴城直冲天空的点。此地只这一处繁华,我猜测雁阵会停下来或放慢飞行的速度,浏览古城风貌。但非如此,它们按既定的速度前进,无半点犹豫。在它们眼中,这座庞大的古城,也许和一块稻田,一方麦苗,或一棵光秃的树木一样,不存在我认为的差别。这些,或许都是它们翅膀下的微尘。而我,一个坐于古城墙,以水代酒仰脸观天的人,不过是微尘中的微尘。

一对野兔冲出城,携手奔向田野。他俩望见了雁阵,边跑边想:那群家伙离我们太远,辨不清我们是雄雌。那一刻,我不是我,而历史还是历史。历史说出了我们知道的人和事,却不曾说出我们不知道的任何人任何事。
 
2

五月的麦田翠绿而舒展。冲北方,它消失在一片树林,穿过麦田的小路也去了那片树林,探索着继续向前,但已不在视线之内,仿佛被雾霾擦去了痕迹。看似平整的田野有个坡度,顺狼埠岭散开,几公里外的村庄则像它漫延路上的驿站,既栖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保存了它东张西望的喘息。大大小小的村落被越来越近的夏天包围,布谷鸟开始麦浪间巡视了。

处在岭顶,又站上三十多米高的顷王冢,高度打开了空间,一个空间被照亮,明视的距离被拓宽拉长。但是,岭南的刘墉墓,东北方的小妹冢以及西北方向的龙且冢依然瞭望不到。可见,视线无法摆脱距离的限制。距离给了客体世界生存的形式,让我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范围寻找过客的意义。四面眺望,饱览高密西南边陲的景色,我忍不住想,假如一个失明的人此刻站这里,逡巡、倾听、瞭望,他会看到什么?他接收的信息会不会比我多?

之前,我曾把视野收紧到最窄,或者说,我不得不成为短视者、近视者。等找见一个盗墓口,我走到了最深。起先,尚能仰望一线天空,随后,天空消失了,抑或被土地隔开了。很快,我适应了墓穴的光线,却只能模模糊糊感应四壁的挤压,可视的东西有限。当我调匀呼吸闭上眼睛,成为盲视者,情况有了改变。我摆脱了恐惧。此处并非真正的墓穴,不过是接近墓穴的途中,盗墓者至此戛然而止,也阻挡了我的脚步。泥土送来特别的气味,汉朝的气味。味道强烈,排斥着两千年后的气息,排斥我的到来。我听到一个或一群汉人在土地的更深处,在金戈铁马的年代,隐隐约约的喘息声。他们唱起歌来,或者在朗诵,在舞蹈,无异于今人。

在这里,在泥土之中,空间的寥廓和时间的永恒被填满,形式和意义实现了统一。或许,这便是被称作的唯一的世界。一切的探索、寻找、追求至此方休。

轰鸣声昼夜不断,顷王冢南侧的公路上,载重卡车来回穿梭,一个忙碌的世界与一个寂静的世界对视着。这是一个数字游戏,按世纪,按年代,按分分秒秒堆砌起来,把偶然串联为必然。彼此失落的记忆,彼此无法将它们捡回。然而,历史却因此被创造出来。 

3

如果郑玄还活着,满一千九百岁了,是高密活人中年龄最大的。当然这是假设。没人活过两千岁,两百岁也有难度。相传郑玄手植的柏树,在郑玄祠南,也无法挨过岁月之难,老早枯死了,只因沾了泥土的光,与周围的树木一起,还耸立着,死而不倒。由于死而不倒,显出了特别的气质,让观瞻者忽略活着的,对死去的反而多看几眼。这便是人来此地的目的:瞻仰已逝者。

郑玄祠堂三小间,面向太阳每天路过的南方。它的正面,边上两间各开圆形的窗户,像瞪开的眼睛,居中一间留个门,类似鼻子和嘴巴的组合,因此,祠堂便有一张脸的特征。因为底部夯了土台子支撑,它隆在八米多的高点,活像个站立的人,既比树林望得远,也让远处望见了它——仿佛望见一个人的沉思。于是产生郑玄一直仰首潍河边,不曾死去的错觉。

创作老家三部曲,多次到郑玄祠和周围村庄考察,每次都有郑玄不死的错觉。至于为什么不死,始终未能想太明白。祠堂背面,苍松翠柏的浓荫中,常年不见光亮,是郑玄冢,一大堆黄土。规模比顷王冢、小妹冢、龙且冢甚至袁绍冢小很多,只比刘墉的冢子大点儿,冢子上除荒草杂木,不见其他装饰。冢前立块墓碑,刻写一个人的名字,这些,是任何一座冢子或坟茔都有的共性,不足为奇。

然而,每次到郑玄、刘墉和晏子冢走走,总有去其他冢地迥异的感受,恍惚不似在靠近埋葬他们的坟头,更像走向一位智者。无论蹲在墓碑下查看石头上的细字,还是围绕冢子转圈,它们总让我思考一个问题:坟墓,是一种快乐的存在状态还是一种悲哀的存在状态。或者,是两者的混合形式?一个人死了便再难活过来,这是常理,快乐和悲哀的情境只作用于来到他们面前的人,作用于当下喘气的人。已逝者在后人心里活过来并一直活下去是件比真实地活着更困难的事。一想到这里,我觉得快乐和悲哀就画上等号,就是一回事了。至于逝者如斯夫还是如伊夫亦无关乎紧要了。

除共性和独特的特征,事物间还存在微妙的关联。潍河自古代流往今天,穿过历史。它经过了上游埋葬刘墉的墓地,又经过了下游埋葬郑玄的墓地,继续前行,未有止步的意愿。不知郑玄、刘墉等是否还能看见古老而清新的潺潺流水,水声中他们是否还能做梦。想必早已不能了。即使忽然再做起梦来,应当也不会梦见自己还活着,但或可能梦见了各自的坟头蒸蒸日上的白烟,正在为一个地方的文明加冕。

在那个当口,万籁无语,我肃然明了:坟墓,风尘中大地的颗粒,或当看作人生要义的延伸,生命秩序的密码。

4

桥,用简单跨越两岸,联通道路,让其延伸、可行,使此地和彼地互达。它挽起的虽不能说完全是单纯和善良,但若细想,无人和桥过不去,即便它通往复杂、虚无和罪恶。和桥过不去无异于和自个过不去。然而,生活中和自个过不去的大有人在,事也大有事在。于是,搭桥的人貌似多,拆桥的人貌似少,多数人从桥上经过。多数过桥的人其实不在意自己正在过桥,甚至忽略掉桥的存在。

高密不规则的版图上,有四个角,分别为东北角、西北角、东南角、西南角,角上坐落村庄,村庄的角落坐落桥。比如高密东北角的孙家口村就有座石桥,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桥的工艺因为年代原因而简单。材料为整块的青条石,大块的加工成石板铺作桥面,小块的砌立为桥墩,桥墩一行行站在胶莱运河中,一块块石板搭上桥墩,构筑成一座简易、结实又耐看的石板桥,河两岸便有了可来去南北的石板路。这种过河的路由于取自天然石料,大小颇受束缚,因此桥洞较多较小,桥面较窄较短,选择建桥之地往往也是河流的峡口处。建成后,整座桥低矮,几欲触及水面,大水年,河水从桥面上漫流。也许这些原因,也许岁月之故,石板桥具有了特别的意境,浪漫氛围弥漫乡间,成为当地独特的记忆。这些是否还是孙家口一代一代人记忆的追忆点石板桥恐怕搞不清了。事情本来的样子已经改变。

伴随红高粱文化的整塑,孙家口石桥被视为高密东北乡的文化符号纳入文化视野,并将其久远的历史拽回到现在,被保护使用,随之产生了一个鲜明时代背景的名字:青纱桥。让人联想此桥不再简单,它通往本地人津津乐道的青纱帐,男男女女在大片密不透风的高粱地出没,仰脖喝下高粱酒,高过头颅的高粱秸尚未抽穗,高粱叶像一把把碧刀切割着血色黄昏……青纱桥与另一座同样具有鲜明时代背景名字的石桥遥遥对视。它们凭直觉对视,却望不见或根本不清楚彼此的存在。它叫红卫桥,位于高密西北角曹家村西北。红卫桥建于1968年6月,桥身保护良好。小流河绕过村庄,穿透三个桥洞,辗转汇去胶莱运河。就近看,青石桥身敦实,垒砌整齐划一。石块自下而上,自南而北排列有序,石中有字,字迹清晰,雕刻有“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口号。

桥上四顾,可视平度、昌邑的原野,都是此刻的情景。此刻是2015年寒冬的一天,也是2019年初夏的一天。高密大地的风如同异乡的风从桥面刮过,吹打我皮肤,冬天刺骨,夏日灼肤。春之花草和秋之落叶来自不同时期,或来自驿道,或出自旷古。无论怎样的状况,不管幸与不幸,桥都守口如瓶,并且看上去无所事事,十分多余。库切主张:“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某种特长,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桥恐怕不敢苟同——因为它除了特长,一无所长。

出西注沟村,沿潍河大堤朝南走,会遇到一座叫古县大桥的现代桥。桥南“潍河福地”泰山石即为高密的西南角。这块高高矗立的石头,既能感受高密大地四季风的温度,也能瞭望诸城大地的风情。自然,视觉的中心还是那座桥。它东西横跨潍河,桥面铺了厚厚的柏油,平整油亮,桥身显得舒展而矫健。古县大桥让两岸就近的村庄,如诸城的大、小古县村,高密的西注沟村、李家埠村等有了交通,还连接了本地重要的运输通道325省道,载重汽车全天候驶过潍河。由此,古县大桥与青纱桥、红卫桥有了不同。它不仅仅是一座过水桥,而是一座承重桥,它支撑着现代社会发展的辎重,从西部运输到东部,或从东部输送到西部。它身体内部有比青纱桥、红卫桥更结实的钢筋水泥,因此,从基因上看,它的寿命或许比其他桥长。当然,它现在正年轻。

在古县大桥和韩信坝之间,有一条东西略微隆起水面的长棱,通潍河两岸河床。河水漫过它时,速度加快,形成一条长长又矮矮的瀑布。等到近前才发现是条步道,当然早已废弃,如今没人从这里过河了。以前,它可能是条小桥,很窄,单行勉强一人能落下脚步,迎面来人需要一个侧身停住,另一人才能侧身通过。我眼前的小桥,身体涂抹了水泥,应该也是进化过的,也许更早以前,它只是潍河碎石石子堆成的桥墩,像羊零零散散拉的屎,凝固在水面上,人需要蹦蹦跳跳踩上它,摇晃身子过河。这些场景不会再有了,但却仿佛就在眼前,一个人在我面前伸开手臂保持平衡,让横穿石子的溪流打湿鞋子。两岸包括河床,隐隐着白雾,他顺利通过了,到岸上还回头看了一眼举步踌躇的我。而我那时正在想:它勉强而非顽强存在的原因应是已不具有被拆除的必要。

当我走过一座桥时,就产生两个命题:桥为什么存在,人怎样活着。假如人活着并非人怎样活着的理由,那么桥存在也非桥为什么存在的理由。反之,如果我能找到桥为什么存在的答案,就能明了人应该怎样活着。这像一个伪命题。它们总在相互否定着什么,构陷着什么。对一段长距离来说,时间仿佛不曾拐弯,从数年前的一个点直接到达了现在的点,而针对短途,比如一个村庄的四分之一,它拐进一条胡同,又拐进一条胡同,确乎由不间断的曲折组成。在这里,我忽略了什么?是拆掉了应该存在且必须经过的桥?还是把生命视为了活着的要素?

在高密的东南角,我走过好几座桥,因为五龙河打此入境的原因,因为两岸村庄密布的原因。那些桥,有的不能简单地称为桥,而是拦河坝,以土构筑,但它们分明也是桥,跨过五龙河,联通张林、鹿家营等村庄。它们仿佛大地伸出的手臂,田野的续延,村庄道路的伸展,是桥也是路。它们横亘河道上,无视着河流的存在。因此,最终的记忆里,它们不是桥,至少不是活着的有生命的桥。但它们确乎掩埋着桥为什么存在、人怎样活着的答案。也许,再次经过时,我将因为不小心而发现它。

桥,远处看是一截道路,或道路的一截,近处看,不过一堆石头砖块,或一把泥土。它们从空白处开始,在空白处立身,拥有了记忆的记忆,后人的回忆。从来都是,再古老的桥也难认准流水长短。再宽阔的桥都难证明自身优越。我相信,原始之处总会埋有生命的证据,而再高的现代科技都无法证明生命存在的意义。

5

从最南端的小村庄张林(唐家营)起步,朝北翻过一座岭即至梁尹村。梁尹是高密古老的村庄之一,金代立村,跨五龙河而居,河东称梁东,河西称梁西。张林人叫村北的岭为张林岭,梁尹抑或大部分高密人叫梁东村南的岭为梁尹岭,都指一个地方。这座岭之所以重要乃因它是高密境内地理上的最高点,海拔109.4米。

当今,本地人喜欢叫这块版图面积1526平方公里的土地为凤城。梁尹岭便是凤冠或凤头。它若昂首,两翼扫过几千年的历史,扫过潍河和胶河流域,即刻便朝南偏东方飞腾,直飞无限。无限中更多美好——这是每个人的祝愿。如果它飞累了,停下来低头饮水,喝下去的是五龙河的流水。五龙河养育了这只大鸟。它不想再飞了,昂着或低着头,弓开翅膀,给我想象。这些想象凌驾于众多事物之上,凌驾于沉默之上,也凌驾于岭顶岭坡数百亩黄松之上。我在原始状态的松林迷失了方向,五脏六腑沾满松果松油的香味,不时地迷失自己。雾气弥漫,置身家乡如同步入异乡,一切都不再真切真实,处于混沌懵懂之中。最后,几百棵橡树直逼云霄,让我摆脱了生疏感,引导我左转右转踩碎无数橡果,重新到达河边,顺流而下。

顺流而下五十多公里,漂流亦如飞翔,撞落在五龙河最北端的槐家村。撞击我的,不是槐家东西大沟挺拔的毛白杨,也非立于村庄南北干道满脸疮疤的立村槐,而是村北由东而西流经的胶莱运河。准确说是五龙河汇流胶莱运河的北岸高地。这是个丁字路口,五龙河消失的丁字路口。这个丁字路口是五龙河消失时遗留的三角洲,它比四周的大平原低数米,海拔不足1米。此处是高密的最低点,是无法翘起的凤尾的一根羽毛。

最先在三角洲触地的不是我,是摄影包。它轻飘飘地从我后背滑落,也像一根羽毛,我身上掉落的羽毛。它触地时没有响声,羽毛般静寂。我以为它会痛苦,表情凄惨,因为它扑向了大地,而且经历了不完美。事实上我错了。它的神情自在而飞扬,虽然神气上有一点点孤绝,却不影响它自在中的满足。它以超越人的理解力,从大地,从这片三角洲上汲取力量,那来自泥土和流水的力量,来自一条河面临消失的瞬间的力量。

我砰然着地,一具沉重的肉体,坠落三角洲一个树桩上。树桩的锯齿刺痛了我。我咬牙瞠目,看见河道的残水和起起伏伏的芦苇,还有身边几棵早春发芽的苦菜。巨痛使我差点晕过去。恍惚中我听到胶莱运河苇丛深处《白鲸》中的亚哈船长对一把刚打造完成的标枪所说的拉丁文祷词,他打算用这支新枪刺杀莫比迪克:“我不以父之名来为你洗礼,而是以魔鬼之名。”

巨痛还没消失的时候我爬出三角洲,朝东过了几条沟壑,站上一个高约三米的土坎,眺望一片汪洋。我知道这是高密北境的湖泊和沼泽地。一望无涯的水景,弯曲几条陡峭泥泞的小路。一条小路尽头是一座古城,叫胶阳城。古胶河穿城而过,胶水激荡有声。胶阳城的人们以砍柴渔猎为生。为了更好地生存,城中一位艺人倾毕生精力,研究出一门秘而不宣的手艺。我必须潜入城北,从一栋古旧建筑中找到几块松动的砖头,取掉砖头,里面有个木匣,匣中一本手写古卷,封面炭灰字为“扑灰秘笈”。随后,我将取道古胶河,乘木筏逆流而上,去一座孤岛与夏书生会合。

说是孤岛,其实有一条崎岖之路通过几座木桥连接高密城。夏书生在孤岛南端崎岖小路旁边搭建了两间草房。此刻他正编织草鞋,身边垂柳下一大捆晾干的蒲草。我奇怪他为何编草鞋。他说过几天高密城研究《诗经》的几个朋友准备进湖钓鱼。城里人不习惯光脚。他的笑容像他种植的金黄色小米。我把《扑灰秘笈》交给他。他郑重地放在《齐民要术》下面。《齐民要术》的天地空白处,写满他几十年研究种植金小米的心得。翻开《齐民要术》扉页,只见两个隶书大字:土地。看我发愣,夏书生叹息说过不多少年,这里再难见湖水,也不会有沼泽,而是被一片肥沃的常绿的土地取代。我将信将疑地合上书页,眼望浩淼的湖水。三两只灰白色海鸥啼叫着,斜穿湖水倒映的白云。

大地撕开裂缝,像白垩纪晚期的造山运动。大地的裂缝给了人类生存的洞穴。在人生的洞穴里瞭望一块土地,像瞭望一段历史,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我们所拥有:山川、湖泊、树林、城市、村庄、家乡……起风了,风刮大地,飞尘弥漫。它经过我们身体时,吹散了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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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大地的风尘(散文)》 发布于20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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