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山田社长
太晚了，李德信夜里就睡在了公司的沙发上。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九点。这才觉得昨天晚上是喝得太多了，依稀记得好像跟白琳说了一些知心的话，不觉好笑。打了一个哈欠，一挠头皮，他把这些都抛在脑后了。
他马上投入到工作。他的办公桌上堆了一堆大大小小的自封袋。
他开始研究起这玩意儿。这是一项发明，他心说。他发现也有更便宜的，不过都是山寨版，开合几次就废了。那些质量好的还是太贵。他就去阿竹玛那儿取经，阿竹玛们说的意见又不一致，各种版本满天飞。有说是韩国好的，有说日本的好，也便宜。他给弄得一头雾水。没法儿他拨通了金隆一的电话。
“大哥，是自封袋啊？哎哟，这两天我就想找你呢！我现在在日本，后天我就飞蓝岛。咱见面就聊聊自封袋！”
原来金隆一现在给一家日本的公司做外贸，正好有自封袋的出口。两人一拍即合。
后天一早，李德信亲自开着普桑，到流亭机场去接了金隆一。路上少不了叙旧。金隆一嘻嘻哈哈，像个孩子似的。说现在给一个叫山田的日本人打工，待遇还不错。山田原来一直在大连跑，在中国也待了五六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是个中国通。最近山田想在蓝岛发展。也想交往认识一些蓝岛的朋友，回头可以介绍一下。李德信说认不认识的倒无所谓，有你金隆一就行。关键是自封袋的价格，能不能考虑长远合作，把价格让下来，细水长流。金隆一一听马上打过去电话，在电话里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放下手机，金隆一高兴地转过脸来：
“哥，山田说下周就来蓝岛，他对李村很感兴趣，想过来考察考察。再就是，他手里现在就有自封袋的订单！”
“好呀！”李德信的眼睛一亮。
但随即他的心又猛地往下一沉！
李德信不喜欢日本人。不过看在自封袋的面子上，他对这次会面还是做了充分准备。山田这几天来，他列了一份详细的陪同清单。宾馆安排在山东路市政府边上的香格里拉。就餐如果在山海的话就去锅贴铺或者紫晶。为的是品尝山海的特色。然后又赶紧把订的奥迪从车行里提回来。这车本来是准备下半年买，也是为了公司的形象需要。为了去机场接山田，只好把日子提前了。
很快到了这一天。早上李德信起来，把胡子刮得精光。这些日子他还是睡在办公室里，有时候就胡子拉碴的。手下员工知道怎么回事儿，也不好问。倒是白琳一直挺关心的。不过李德信对此没在意。
吃过早饭，他们三个人：金隆一，还有一名司机，开上刚挂上牌的奥迪100，直奔流亭机场而去。
对于见山田，李德信没有激动，有的，只是冷静和沉着。
去机场非常顺利。那日本人比金隆一高些，笑容可掬，也是嘻嘻哈哈得像个小孩子。就是不停地鞠躬点头叫人受不了。他穿了一套灰绿色的休闲西装，戴一副黑边粗框眼镜，样子跟李德信在书上看到的蔡元培差不多。这时已经是六月份了，蓝岛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大热天的还穿西服，李德信觉得这日本人很另类。他又背着一个黑色的大挎包，大挎包感觉非常沉重。再就是日本人手里拿的手机，也另类，是索尼的Z1，那个年代，手机的牌子里还有索尼！也是非常高端的一款，天线非常的长，耳麦像一支口红，可以来回旋转，小巧玲珑。这叫李德信看着更是眼里来气。
再就是眼镜。他不喜欢眼镜。
那日本人坐在了后排，跟金隆一有说有笑。他们说的是日本话，李德信也听不懂。汽车在三0八国道上飞奔。他渐渐觉得，这其实纯粹是浪费时间，这场合作根本就没有意义。他心里的仇恨占了上风。他忽然想放弃了。
李德信咬紧了牙。但他又想到了大集，想到了那些老乡，想到了自封袋。他的脸色又舒缓下来。
金隆一不知在后面跟山田说了什么。那日本人只是说着“呦西呦西”。接着，只见他把脸朝前一探，“啊，李先生，大集哟，咱们去看一看吧！现在就去，吃饭的不着急！现在就去吧！”
李德信一愣。
奥迪100停在了滨河路上。今天正好赶集，大集上自是人山人海。那山田顾不得天气炎热，还是穿着西服，也不管路上穿短袖的人们抛来的奇怪目光，自顾沿着河底从东走到了西。又往南绕过去，然后再折回到东边，最后又朝西边转去。他看得非常仔细，一双眼珠子在宽边眼镜后头咕噜噜地来回转。他看来体格非常好，走了仨小时也不见汗。那金隆一倒是大汗淋漓，不停地拿手帕抹脸。李德信就这样跟着，心里头疑疑惑惑的。
那山田又拿出了一部佳能相机，找地儿拍照。又用中国话跟卖辣白菜的阿竹玛闲聊，汉语说得非常流利，还是大连口音，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日本人。聊的内容大体就是每天自封袋的使用量，哪几种自封袋经常使用等等。又比对那些自封袋。还往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记。对此李德信暗暗思忖。
走到张永芳的香油坊，那日本人的眼睛突然一亮。
他马上看起了那些香油，他的一双小眼儿恰似摄影机。正好张永芳的机器锅子在现场，山田很感兴趣，又提出来要拍照。张永芳憨厚，就让他拍。山田大喜。他反反复复把那些搅拌轮子看了个够，又从各个角度拍摄。噼噼啪啪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汗都出来了，这才罢休。
山田又坐到板凳上，从随身背着的大挎包里掏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在里面写了许多东西，全是英文的。引来许多人围观。那山田也不理会众人，不慌不忙，把佳能相机里的几幅照片传到了电脑上。又掏出那个叫李德信看着眼气的索尼手机，接在了电脑上。他活动着键盘和鼠标，是发电子邮件。李德信不懂，他只看见鼠标一动，一个像信封一样的图标飞了出去。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
他看了一眼那台笔记本电脑，是黑色的。他记下了上面的三个英文字母：IBM。
“老哥，当心这个人偷你做香油的手艺！他是个日本人！”趁山田不注意，李德信偷偷拽了一下张永芳的袖子，用李村本地的崂山话低声说。
“你放心，他偷不去，方子在我这儿呢！”张永芳也用崂山话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
那山田折腾了半天，又跟金隆一用日本话嘀咕了一会儿，这才转向了李德信，他鞠躬道了个歉，又朝张永芳满脸堆笑，“你这里的香油，我全部买下吧！向你表示感谢！”
原来山田觉得是淘到了一件龙宫里的宝贝，觉得必须酬谢张永芳。他把张永芳库存的五六十瓶香油全买了下来。
李德信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山田先生，”他朝山田笑着说道，“是吃饭的时间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
“哦，吃饭的不着急，咱们再看一看。这个市场好热闹。今天收获很大啊！”
“噢？”李德信正不知怎么回答，那日本人已经头前走了出去，他索性把西服也脱了下来。走出几步，他忽然回过头来：
“李老板，晚上我请你吃饭，在海天大酒店，好吧？我想和你谈谈在蓝岛生产自封袋的业务。我打算投资设工厂。我有生产自封袋的专利许可！”
“那敢情好啊！”李德信心头一震，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山田从张永芳这儿“学”技术提醒了李德信。他开始打起了自封袋专利的主意。
原来山田经过大集上一考察，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自封袋每天的需求量简直是天文数字。为了抓住先机，他决定立刻就在蓝岛投资设厂。他是想找到一位合作伙伴，这个人既能在蓝岛当他的代理人，负责管理他的工厂，又最好能投一部分资金，成为股东。这样就可以降低自己单独投资的风险。他考虑得非常周全。
李德信也有他的如意算盘，他开诚布公，把自己的想法全部端给了山田听。这样在晚上海天大酒店的饭局上，双方基本就合资合作的框架达成了协议。山田见李德信这么爽快，不由得大喜过望。合作达成，心也就放了下来，山田被李德信带去的军供茅台给灌了个烂醉。那茅台还是去年，去海参崴做生意的哥们儿捎给李德信的，李德信没舍得喝。“德信君，下次来蓝岛，还是跟你一起喝酒啦！哈哈！跟你合作非常爽快！果然是你们东北人啊！”在奥迪车的后排，山田喷着满嘴的酒气，从后面搂着李德信的脖子说。
李德信没有回答，在他的心里是喜滋滋的。他的脑子里这时正在规划着一幅蓝图。
他忽然想回家一趟。
先把山田送回了香格里拉，然后和金隆一一道儿回李村。金隆一买的房子是在西山。都送回去以后，李德信在峰山路的南头下了车。
他是想走一走。他从峰山路河边的石头台阶下来，从河底向东穿了过去。
夜风凉丝丝的，温柔地拂在脸上，舒服极了。远处还有灯火，是河南九水路上的小饭店正在打烊。更远处偶尔传来两声狗叫，两座桥上不时地有车经过。吹来的风中隐隐有月季的香味，是白天花市的余香。李德信瞅了一眼河对岸，迈开大步，兴冲冲地朝滨河路东头、家的方向走去。
冷战有四个多月了，李德信本以为安娜能主动给他打电话，或者来店里发一通脾气，砸他两拳，然后破涕为笑，冰释前嫌了。可是，这次却没有。
他没有往歪处想，这不是他的性格。他就想直接回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脱衣服，睡觉，甚至，来个那事儿。在他耿直的心里，夫妻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风平浪静了。
走到楼下，五楼还亮着灯，是自己家的。李德信朝上瞅了一眼。直奔单元门而去。
上到五楼，还没走近房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抽泣声。
“你叫我回来，爹却不见啦！你这不是骗我吗？”是小白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德信急忙停住了脚步。
“儿子哎，实话告诉你吧，是你爹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了。娘这不心疼你么？娘也是没办法呀！”是安娜在哭着说。
李德信只觉得一股气，从肚子里一下就冲到了脑门子上。他转身就走。
已经走到楼下了，肚子里还是气鼓鼓的。他忽然想上去，跟儿子见个面，他也有一个多月没跟小白见面了。他又想对他解释清楚了。可又不想看到安娜。他愣在了那里。
李德信转身就朝河底走去。
他是想回书院路的公司办公室，他忽然又好想把心事告诉老爹，可又担心老爹是不是已经睡下了。他犹犹豫豫地徘徊在滨河路的河沿儿。
老爹的帐篷里还亮着灯，老爹没睡。
李德信来到了帐篷前。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急忙掏出手机。他是给司机打电话。
“格子，你记着：明天你就把车停了。然后打出广告去，把咱那辆奥迪车给卖了，价钱上最低九折。牌子能卖出去更好，三连号的888，肯定能卖上好价钱。反正是越多越好！再就是下个集，你再去大集上买辆二手的，普桑就行。也不能耽误了。明白吗？”
他是想把奥迪车给卖了，因为新成立的自封袋公司需要钱。那司机格子不太情愿。当然也由不得他。打完电话，李德信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昏暗的灯光下，老爹一双炯炯的黑眼珠正瞅着他。不知为何，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显得异常阴森可怕。
“老爹！”李德信脸上露出了笑。
“德信，跟日本人合作开厂，我不同意！”
李德信急忙收住笑脸，他吃惊地望着老爹。
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老爹这么生气过。
哑巴婆子也是一脸惊恐地瞅着老爹。
老爹只是用余光看了李德信一眼，把烟灰磕在了地上，“我等你等到这么晚，就是想告诉你：不能跟日本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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