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认为:西方诗比中国诗“深广”,这是因为“它有较深广的哲学和宗教在培养它的根干”。中国人的性格偏重实际,处处脚踏实地而不务玄想,很少“离开人事儿穷究思想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在哲学方面,中国的伦理信条重于形而上学的思辨。这样的观念终于导致中国诗“不能向较高远的地方发空想”、“不能向高远处有所企求”。① 古儒以《诗》为蓝本,在各种场合赋诗言志;《论语》认为《诗》可以兴、观、群、怨并“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这都是本着功利和现实的目的去使用诗歌,而不是出于艺术或娱乐目的而去享受诗歌。更遑论以诗歌宣泄种种形而上的焦虑或冲动。
不过,窃以为,中国的古典时代虽然没有体系森严的形而上学,但不代表中国古人没有在观念中颠覆日常世界、臻于玄奥之境的冲动。这些冲动大多借助志怪小说中的怪异情景体现——如空间错乱,时间扭曲,生死两界颠倒失序……这些志怪小说特有的情节同样可以令作者与读者努力突破人生的根底,直逼广袤世界的未知之域。而词境也在词人的努力之下,直在思想的高处、世界的极处,人生的根底处徘徊。是以,中国的词境与鬼境总有联通的机会。
试看下面这首词,以及那些鬼气森森的词论:
黄金缕
[宋]司马槱
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
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
檀板轻笼,唱彻黄金缕。
梦断彩云无觅处。
夜凉明月生春渚。
《柯山集》四十四:
司马槱,陕人,太师文正之侄也。
制举中第,调关中一幕官。
行次里中,一日昼寐,恍惚间见一美妇人,衣裳甚古,入幌中执版歌曰:“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歌阕而去。
槱因续成一曲:“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去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后易杭州幕官,或云其官舍下乃苏小墓,而槱竟卒于官。
《春渚纪闻》卷七:
司马才仲初在洛下,昼寝,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词如上半阕,略。)
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且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
及才仲以东坡先生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塘幕官。
其廨舍后,唐苏小墓在焉。时秦少章为钱塘尉,为续其词后阕云:(词如下半阕,略。)
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画水舆,舣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声喏,继而火起舟尾,狼忙走报,家已恸哭矣。
(以上均选自《宋词纪事》第159、160页)
①《诗论》,朱光潜 著,第91、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