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九中
大约是1966年秋天,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街面上的喧嚣时刻兴奋着我的神经……
不记得从谁的嘴里得到一个消息,红卫兵们要挖“保皇派头子康有为”的坟,康有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挖坟”,尽管我们都没见过坟,但这一定很热闹,于是我们一帮孩子兴高采烈地往人多的地方凑,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坟在哪……走着走着就走散了,我跟着人群来到大学路附近,一群红卫兵正在抄家,抄出的“四旧”堆在路边,有些已经被点着了。红卫兵们把什么人拖出来了,然后开始喊口号。我一眼看到有一堆书,周围没人,大家都在听一个红卫兵演讲,我脱下外衣扔到书堆上,手一抄,包起一摞书一溜烟跑进海大……收获不小,共五本书,只记得其中有本《带阁楼的房子》。
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托儿所,每周一分钱买五支粉笔,在掉了漆的立柜侧面画小孩。除此外就是家里的书,无非是三国西厢之类的,间或有哥哥姐姐们借来的什么书,时间久了,就连那些古书也无师自通地看明白个三五。这次意外收获让我异常兴奋,天天到处跟着“破四旧”,好在“四旧”多,齐东路上一天就抄了十几家。很快我就发现学校也在烧书,而且学校里的小说多,一般是一群红卫兵,要检查一遍,把“毒草”集中起来一起烧。某日,一同学家长是卡车司机,单位正在闹“夺权”,他开着车偷偷出来拉着我们兜风,走到上海路时我突然发现九中校园里有人在搬书,恰好到上海路小学门口时车停了,我跳下车往回跑,果然是在挑书,但人很多,我不敢上前,因为在二中我曾挨了一脚,转到天快黑了,他们还在分检,只好悻悻的回家了。晚饭后,我溜出来直奔上海路,却发现校园里亮着灯,一直等到很晚,人们陆陆续续走了,我很快找到那堆书,然后……当我背着那一包袱书,蹒跚着走出校门,昏黄的路灯下,看见学校外墙上贴着跟我差不多高的大字标语“醒三醒吧胡三连”,学校的“走资派”是胡一连,不知谁恶作剧地加了几条杠……
到九中画画
1972年11月开始跟老师学画,1973年从二中转到39中读高中,四月的某一天,教美术的杜沂老师告诉我们,青岛第一届中学生美展将在五一举办,于是开始搞创作,我画了幅素描“一天的收获”,画中一个学生在被窝里借助手电在写日记,炕头竖着的扁担上挂着写有“广阔天地大有……”字样的草帽,书包里露出的书是《农业机械维修手册》,旁边有熟睡中的同学。这幅画,让我认识了青岛美术界几位重量级人物,晏文正、姜宝星……当然,还有注定在我一生中担纲转折性角色的——韩湘浦老师。第一印象,韩老师爱笑,不仅脸在笑,是全身都在笑,一直笑到没了距离。
那幅画很让杜沂老师骄傲了一阵子,因为上了报纸上了广播。但很快我的小尾巴露出来了,连续闯了几次祸后,传说学校要给我处分,心地善良的杜老师真的急了,正在他到处给人解释我其实是个好孩子时,韩老师来了,她来办事,看见我的几幅小油画写生,不免夸赞了几句。正巧我推门进去,她一眼就认出我,抓着我的手跟杜老师开玩笑说:“把他给俺吧,你们这都是些画国画的”……当时我真的不想到九中,因为杜老师太好了。但随后发生了另一件事,让我不得不选择离开。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我的轨迹,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转学到了韩老师门下,开始了我学生时代最舒心的一段时光……
我对自己说:“好吧,到九中去画画”。
礼贤——青岛最早的中学
从九中偷的书共19本,连同其它地方得到的书,都被我藏在市立医院对面的一个碉堡里,我自制了油灯,没事就偷偷溜进去看书,没人知道也没人进去,因为碉堡的甬道口全是板结了的废旧轮胎,只有一条缝隙可以让我顺利爬到门口。但突然有一天,堆积的轮胎塌了,切断了我与我的书房的联系,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打开那些粘在一起的沉重的橡胶。
九中的另外的书早已忘记,但有一本,让我很长时间心疼不已,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哈吉穆拉特》,那是个悲凉的故事,写了一个高加索鞑靼英雄,因与首领不和而投靠敌人沙俄,又为解救亲人逃离沙俄,最终被追兵杀死。托尔斯泰细腻的描写极具画面感,而书中插图更与读者感受浑然一体,插图作者是——列宾。
那时候学画,最先接触的都是俄国和前苏联的画家,列宾、苏里科夫、契斯恰科夫……即使是现在,那个北方民族的文化影响依旧挥之不去。
去九中前,业已认识了几位画友,但不知道他们分别在哪个班,而恰好韩老师生病,于是心里很难受,下了课不知道该去哪。好在班里同学还算热情,不断有人过来搭讪,我独占一张课桌,因为同位不怎么来上课,有人暗示我这家伙不地道,上学期总共上了五天课。巧了,第二天这位“不地道”先生晃晃悠悠来了,看起来真的不地道,穿着条“鸡腿裤”,皮鞋擦得锃亮,吊着张没表情的脸,那个年代,这打扮这做派等于脸上贴上了“坏孩子”的标签。当时我正拿着《哈吉穆拉特》,而且正好是带插图的一页,他很不地道地从我手中拿过书……“列宾画的?”“……”“很棒!”“……”“借我看看吧?”“你也是画画的?”
这是刘,从那以后从未中断联系长达四十多年的好友。
没几天韩老师来了,我也迅速归建,那时一句“画画的”,瞬间解除所有的陌生。
初见另一位一生的好友是在篮球场上,真正是“灰头土脸”,而且身上衣服似乎是借的,全都大了一号……
九中真是名不虚传,美术组竟有60多人,不过常在美术组画画的只有几个,因为那间房实在是太小了。那时我才真正开始走上画画这条路,因为这里的氛围的确不同,韩老师常常邀请一些画家来表演,其中一个上唇有小胡子的“大青年”,就是如今的国内版画家张老师。其次是“教育革命”正在“学黄帅反潮流”,学校乱哄哄满是大字报小字报,我干脆连教室都不去了,美术组就是我上学的目的地。那时我和几个年龄相仿常在一起画画,尤其假期,我们用两个暑假,画了两幅长期素描。一幅是有提琴的静物,许多人一起画,但都画一段就结束了,而我和一位如今的大画家一直画了近二百小时。还有一幅只有我俩一起画的人体,是一个练武术的同学……
恢复高考
1977年冬,我当时在百货店里干美工,没事就一帮朋友海阔天空神聊。某个下午气温突降,正想早走时来了个朋友,进门递过一张报纸,上面登载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这在当时不啻为一重磅炸弹,顿时懵了,似乎这事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也没仔细看,骑上自行车就往九中赶,韩老师休病假,那天去学校办事正准备走,在传达室,韩老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抄起电话给学生家长打电话,一边对我喊:“你快上去找找你们的画,初试得用……”我跑到画室发现换了锁,我的钥匙打不开,过一会韩老师呼哧带喘的也上来了,大口喘着气说了句:“他们下乡的……肯定不知道”。那时毕业生几乎全部下乡插队,韩老师怕他们得不到消息……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到几个同学的画,然后拖着我一起要去他们家,我说:“这么晚了又这么冷,你快回家我替你。”韩老师:“那怎么行,我是老师”……
第二天,我仔细看了报考条件,看到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字眼“政审”……
天,真的是太冷了,一会就冻透了,可我还是想找什么人说说,于是我抬起手,叩响了韩老师家的门,开门的是韩老师的爱人郭老师,他一如既往热情地把我让进屋里,韩老师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
她病了……
作者作品选(婺源 / 2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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