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叫什么名?”姜小明在黑暗中轻声地问……
“红河谷。”我说。
“给你醒醒酒。”他拉开了灯。周夫平用手挡住眼,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麻烦大哥再唱一遍,我记记谱。”
我一边唱一边在纸上写下歌词……
周夫平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墙边,扯下一块分不清是抹布还是毛巾的布擦一把脸。
“陈班长这个王八蛋走一星期了吧?”
“嗯,五天……怎么,你想他?”
“想他作甚,爱咋死咋死哩……”
周夫平身材不高却很敦实,黝黑的皮肤,一口浓重的陕西腔。而姜小明却相反,瘦瘦的,白白净净,说话慢声细语,带新疆味的普通话,挺腼腆,有点像个小姑娘。他俩怎么看都不像当兵的,屋子里乱得就像艺术院校的学生宿舍,地面油黑锃亮,桌子下面是一堆衣服袜子……
墙上有个一米见方的什么装置,密密麻麻的各种插头开关和连线,这就是他们常年驻防在天山深处的理由,让军区联络保持畅通。
蜂鸣器突然响了,红灯一闪一闪的,周夫平看一眼姜小明,但姜小明专心在弹着吉他哼唱《红河谷》。周夫平打开开关,小喇叭里传出一片嘈杂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脏话。周夫平努力想打断却根本没有,对方只是不停地骂。
“莫吵莫吵……莫吵听见吗。”
“×你妈!×你妈!你妈的×!你妈……”
“莫吵哩,有客人来哩……”
“……”周夫平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就是闲的,木人说话闲的哩,不怪他……”
“嗯……”我不置可否地胡乱应着。
“别连了,”姜小明细声细气地说:“丢人。”我赶紧说:“没事没事,我理解。”其实我不怎么理解,直到我走了五个兵站一个雷达哨所,见到了那个当了十几年兵没下过天山的老排长……
喇叭里的语速渐渐地慢下来了,周夫平大声喊:“莪这里来客人哩,口内的。”
对方静了一会,“口内的?哪里来的?”
“青岛。”
“青岛?青岛是哪里?”
“莪也说不好,是南方地。”我接了一句:“山东,青岛属于山东。”他看着我,很吃惊的样子。姜小明笑了起来。“说你傻你还真是傻,青岛是山东的,靠着海。”看得出周夫平对姜小明非常信服,马上对着话筒说:“是山东的,靠着海……”
“山东的?快接27,老夏是山东人,还有……”
“电话线能接通整个天山。”周夫平有点炫耀地说。
老夏居然是青岛腔,虽然也夹杂着四川话,但我听得出是青岛四方一带的口音。
“我四年级才离开青岛,跟我爸妈一起支援三线……十多年了,就回去过一次,俺大爷还在青岛……呜呜……”他突然哭了起来,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我看看周夫平,他也在掉眼泪,姜小明站起身把那块抹布递给周夫平,笑笑说:
“他那太高了,五千多……反应,他想下山但一直不批。”
“你呢,这里也四千六,你没有反应吗?”我问。
“也有,没他们这么厉害,我们家也两千。”
“你是哪?”
“泽普。”
电话里的哭声不止老夏一个,陆续有人加入,又有人开始骂……
“别哭了别哭了,有外人在呢。”不知谁在提醒大家,然后又有其他人也在喊。
“你还在吗?”老夏问。“在啊,”我知道是在问我。
“回青岛见到我大爷替我问个好,他住鞍山路……”
“好好,你放心,我一定去。等你下山了……等你复员了,你一定要来青岛,我们不喝奎屯大曲,喝青啤,吃海货……”
“嗯嗯,一定一定,我还没喝过青岛啤酒呢。”
我看了一眼窗台上的马蹄子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在线的人已经不多,老夏还在跟我聊着。周夫平把我们剩下的奎屯大曲喝光了,脸色黑里透着红,对着话筒喊:“老夏,睡……睡吧,明天莪领你老……老乡去鹿角湾……”
“……嗯,好,唉……真想去看看你们,太远了。”
姜小明帮我牙刷上挤上牙膏,递到我手上:“哥,说个事吧。”
“什么?”
“今天的事……别,别说给外人……”
2020.12.18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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