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我的大哥在青岛第一木器厂当大锯工。某天,全车间去湖岛子木场拉原木,拉到一堆原木的最下一层,只见几个老“百分之五”分子,聚集到两三根原木四周,从木缝隙里薅一些黄小鸭色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吃。我大哥当时二十八九岁,属于年少一点的“百分之五”分子。他们当中的一员忽然想起了我大哥,便喊他过去吃——“百分之五”,是“红太阳”阶级斗争论中区分敌我的硬标准,是广大群众里的坏人,是“地、富、反、坏、右、资”等敌对分子,那大锯车间活脏、累、危险,锯木时震耳欲聋,必须他们干。他们似乎惺惺相惜,所以呼我大哥去品尝美味。
那美味是韭黄。其时,还没有大棚种菜技术,时逢乍暖还寒,头刀韭还没冒芽。在一切商品都需要票证年代,谁能凭空得此美味呢?显然这一大垛原木挡住了风寒,让韭菜提前发芽了;也说不定去年的韭菜根本就没有死,一直在生长着。它们最长的有一米三四,受原木的压迫而绕过原木和原木,摆脱地心的引力而奋发向上,它们细细的,如应时唯一可以挂在私密空间里的阿尔巴尼亚姑娘照片之金发……他们这“一小撮”正大快朵颐,不料带红袖箍的头头来了。他见到这些韭黄破口大骂:
“好啊,敢吃野韭菜!等着药死恁们这群鸟东西吧!省下了国家的粮票。”
我大哥身旁不知是谁低声咕囔:“你口淡?你就捋一口……”
“改革开放”前,农村死穷,平时哪有零食吃吃?有人看见农村妇女轧伙赶集的,一群人大多一手拿着大葱,一手持着盛有面酱的牛角,边蘸吃边嘻嘻哈哈,响声上遏行云;我看见最多的是无论老妇女还是小妇女,看到韭菜如蜜蜂看到了花,几乎都拽出一根,撸吧撸吧上面的泥土,从根嚼到梢。五十多年前,我曾问一位衣衫整洁似有文化村姑:“不辣?”
“辣。口淡。”她回答得很坦然,好像今天时尚靓女回答蛇果不酸一样。
韭,因为久生而被先民命名韭菜。旧谚有“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葵指木耳菜,它不能早晨和露采摘,韭菜不能中午太阳头下割。不过韭菜不割长不旺,民谣曰:“韭菜是一宝,不割它不饶。”“韭菜至贱,越割越欢。”
中国的文人雅士常常“诙谐取自容”,明明一日三餐以腌韭菜佐饭,反而会说:“吾自奉甚奢,一日至少二十七个菜下饭”——韭音九,三九二十七也。
大棚发明了,韭菜成了四季不断的菜。随着越割越旺长,大棚里气味臭熏不息,它根下的土壤,就成了蝇蛆的摇篮。于是菜农就用农药杀蝇蛆。渐渐的,不仅蝇蛆有了极强抗药性,而且像吸毒的有了毒瘾,某些农药成了韭菜的养分。“平口猪,尖口羊”,猪吃韭菜只掠叶子吃,不吃根,羊连根都吃了,所以听说有的羊吃韭菜带根有药死的。
可恨这些韭农自己割了一茬又一茬地获韭久之利,却避免吃这种韭菜。
韭农自己种给自己吃的韭菜怎样消灭蝇蛆?他们的经验就是烧开水,一壶一壶地浇在韭根四周的土壤里。烫不死吗?竟然烫不死韭菜!他们给我拨开烫过的韭根旁的土壤,我的天,大量的蝇蛆被烫的像一粒粒子弹,白胖胖的、粉红嘟噜的,十分遗㾢人!这些韭菜可舍不得卖,自享或送亲送友。
“改革开放”前,韭菜种久了一般要分根。上世纪五十年代,我陪我被监管的父亲在潍北,逢秋常常将田鼠洞里挖出的黄豆洗净臼碎,与捡回来的这种分根遭弃的韭菜根同炒,味道简直美到不可言喻。我父亲这时每每会引《诗经·豳风·七月》“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表示赞叹味道殊美。不过那时韭菜不施农药,那时苍蝇趋食的热情也不耗在韭菜上。
肺疫之前,一好友请我吃涮羊肉。刨得薄如纸的羊肉片端上来,样子鲜红如玉,没有黏连一丝肥肉。老板娘时尚艳丽,齿白唇红,通体散香,不啻一个香荷包,她说:“俺家这份羊肉,是内蒙古朋友专门为俺特供的,那地方遍地野韭菜,羊除了吃它别的草一口也不吃。所以这羊肉钢好吃来,基本上没有膻味!”
我说:“哦,野韭菜就是薤,南方叫他藠头,根、茎、叶都有浓浓的葱味。帕米尔高原有‘葱岭’,传说上面生满了葱,我看就是这种野韭菜。野韭菜地下的鳞茎就是藠头,如一颗颗小蒜头,很难冻死。对了,老板姐,恁店里没有腌藠头?和小大蒜似的?”
一会服务员端上来的是糖蒜。
上中学时,语文《宋玉答楚王问》里提到了“阳阿薤露”,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师说《阳阿》《薤露》两首歌。今天谁也难给我洗脑了,我也敢说说这等一己之见了:“薤露”,野韭菜窄窄的叶子,露水粘得很少,见太阳就干,所以古人用它比喻生命之短暂;“阳阿”向阳之坡,“阿”应释为“坡”,如古式建筑之大屋顶叫“五脊四阿檐”又叫“五脊四坡檐”——向阳之坡,薤露易干。
身旁一位于姓朋友见多识广,扯扯我的衣袖,低声说:“什么吃野韭菜的羊!分明是母羊尿泡的小牛犊肉!”奶牛生的公牛犊不值钱,养大的话成本太高,繁殖单位往往在它们一生下来就给扭断脖子,然后卖给羊肉馆,羊肉馆剔去骨头,用羊尿泡过,装盒冰冻,再机器刨切成薄片。这颇受一些瘦身女士的热爱。
我大哥已去世四年了。我很后悔他当年埋怨他没带“野韭菜”回家。我大哥知道那根本不是“野韭菜”,是“文革”妖风之下不让“公社”社员私自种的韭菜畦子,被青岛第一木器厂租用放置了原木。我大哥本来上三班的中班,第二天他一早去找那些韭黄,咦,已空空如也。门卫说那韭黄昨天在你们拉完原木回车间后,叫那位带红袖箍的头头“用一把锯条磨的小刀,割走了个屁的!”我大哥因为那天早去,被怀疑张贴了一张反动标语,被勒令交代了近半个月,直至在众人围斗他的时候,又有同一笔迹的反动标语,贴到了离第一张不远的地方,离工厂较远的公交车站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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