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班长望球兴叹
河滩变得越来越窄,对岸已经没有河滩,陡立的石壁直直地插在河里,我的行进速度也越来越慢。前面不远处,一棵云杉翻倒在河里,它的根还在上面。走到近前发现那段石壁也不高,上面是个斜坡,树的一半在上面。我用砍刀把挡路的枝杈砍去,顺利地爬上坡顶……
“来了来了……往这里走。”我一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又是一段石壁,上面站着两个军人,正朝我挥手。在他们的指挥下我踩着雪……没错,是货真价实的雪。
我到达了“雪线”。
我抓住他们垂下来的绳子,爬了上去。上面是一片不大的平地,右手边是一排水泥砌的猪圈。一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朝猪圈那边大喊:“三班长,喊他们回去吧,我们接到了……”
岗亭是石块借着山势垒成的,站岗的士兵喊一句:“你的胡子呢?”看来兵站的消息早已传递过来了。
“刮了,来的头天晚上就刮了。”我笑着回答。
看看脚下的路,很窄,还坑坑洼洼根本无法跑车。我问那个娃娃脸:“不是有条路吗?送给养的……”
娃娃脸站到岗亭后面石头上,往下一指:“在那。”我也站到上面,只见峭壁下面有条路,七拐八拐从森林里出来,到峭壁下面有块平地,仅够汽车掉头。
“你们怎么运到山上?”
“下山时你就知道了,前边有栈道,靠我们往上背……”下山时我站在那块平地往上看,想象不出当年是怎么把建筑材料和雷达设备弄上去的。
这是个连级单位,却没有连长,只有指导员。指导员白白净净的,个子很矮,像个孩子。他把我让进连部,拿着介绍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然一脸疑惑拿不定主意。他让门口的战士去把一排长喊来,不一会,一排长来了。他一头花白头发,眯着眼,嘴里叼着烟,颧骨上十分明显地挂着高原红。他抓过介绍信瞅了一眼,顺手叠起来塞给我:“走,先歇着……”他头也不回往外走,我回头看着指导员,见指导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排长走到门口,见我没跟上,朝我说了句:“啰啰啥来,走。”一排长是河南人……
真的太疲劳了,在河滩上两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觉,白天背着四五十斤重的包,在乱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躺床上鞋也没脱就睡着了。
中午吃饭时,那个接我的娃娃脸告诉我,这里管事的就是一排长,他已经十三年没下过山,连长他们都因为高山反应太厉害而下山了。
接我上山的小战士
下午五点多钟,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进来了,睁开眼看见指导员手里拿个篮球站在屋子中间,看见我醒了,他拖着条凳坐在床边。见我想起来,急忙按住我说:“别动别动,高原上起身得滚着起。”我照他说的,慢慢地滚着起来。
“你是大学生?”
“是啊,快毕业了。”
“哦……来采风?采什么风?”
我挑着台面上的话解释了一通,看来他挺满意。
“你一点高山反应都没有?”
我告诉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也许是我肺活量特别的大,或者什么原因,总之是身轻如燕。
“你带着相机?给我吧,等你走时再给你好吧?”
我犹豫了一下。他马上补了一句:“军事要地……”
“好吧。”我拿出相机递给他。他拿在手里研究半天:“能给我拍张不?”“能啊,很简单。”他笑了,很开心地笑,更像个小孩子了。
我们来到巨大的雷达旁,他手扶着雷达的铁架子摆了个姿势。我压低机位,想把雷达接收的那口大锅收进来。他突然跳起来:“别……别别拍,军事重地……”他急急忙忙跑到我跟前,劈手拿过相机,一边摆弄一边说:“拍了吗?拍了没?不行我得检查……”我告诉他还正在取景,尽量简短地解释不能检查的原因。他满脸通红,紧张地盯着我:“真没拍?”我拿过相机对着远处的群山按下快门,玛米亚相机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松了口气,又说了一遍:“军事重地……”
指导员高瞻远瞩
拍完照片,他也不提相机的事了,我们一起绕过营房,来到篮球场。有几个战士已经等在那儿了,指导员把球扔过去,回头对我小声说:“照相的事,别跟他们说……”我做了个手势,他匆匆走了。这里打球跟平地不一样,球的弹性特别好,上篮时感觉用力合适,球却在空中飘飘地掉下来,篮筐都没碰到。一排长建议我投几下活动活动就行了,毕竟这里是海拔五千三百多……
晚上会餐,所有的菜全部是水煮的,盛在脸盆里,菜里的肉都有点臭了,因为白天气温经常在二十度左右,食物没法保持新鲜。上午杀了只羊,也用清水煮了蘸着盐吃,倒是别有风味。最受欢迎的是我带来的熏牛肉和炸肉,只是量太少了,谁抢着谁吃。奎屯大曲很多,大家敞开了喝……山上总共二十几个人,全都来了。一排长说他在山上十三年了,头一回看见口内人上山。
“站什么岗!日本鬼子打过来再说……”
酒喝了没一会,有人开始划拳,指导员站起来喊:“别划了,不怕人笑话,你们哪像个军人!”众人报以哄堂大笑,有人回了句:“别装了,下山再装吧!”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一排长站起身,把茶缸里的酒一饮而尽:“三班长,起头,起头唱个歌……”划拳的就是三班长,他坐在那,脸朝着天花板:“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预备,唱!”于是大家就拼命的吼,然后是《打靶归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一排长对我说:“你唱个呗……”“好!”借着酒兴,我正儿八经站起来:“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喽嗨喽嗨……”刚唱完,爆出一片叫好声。那个娃娃脸说:“唱个好的,唱个抒情的……”“对对,唱个抒情的……”
“那一天我从你门前过,
你提着水桶往外泼,
一下子泼到我的皮鞋上,
街上的姑娘笑得咯咯咯……”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我想起一首歌,一首老歌,是我大哥当兵时唱过的……
“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
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
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
桃树结了桃,我回来把桃收……”
一排长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出去了,几个战士也爬起来跟着。我突然觉得不对,也赶紧跟了出去。一排长扶着墙在吐,抬头看见我,斜着眼盯着我说:“唱啥来,这歌也能唱?”
夜深了,我和指导员一人穿一件军大衣,坐在篮球场边。
“真对不起……我酒喝多了……”
“没事没事,一排长他……哎……不容易。”
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一排长三十三了,他是技术兵……没人替。”
“怎么会呢?别人学不会?”
“哎……吃不了这苦……”指导员抱着头,唉声叹气地说着……
我要走了,雷达站全体人员一起送我到栈道口。一排长拉我一把:“我前边,你跟好了……”
在峭壁上凿出来的一段阶梯,然后才是“栈道”,其实就是一段一段用铁链吊在峭壁上的铁梯。
一排长帮我把登山包背上,拍拍我的胳膊,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我走了,保重。”
“嗯……兄弟可以,没有高山反应来……”
202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