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丨闯山东(长篇小说选载-51) - 世说文丛

保罗丨闯山东(长篇小说选载-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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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大集搬迁

政府搬迁的一纸公文,无疑在大集商户们中间炸开了锅。
今天正好大集,商户们也正在展开大讨论。其实平素里关系不错的,早已私下里聊起这事儿。有买卖儿上往来的,见了面,也免不了成为一个话题。“搬迁”,现在正式挂在了人们嘴边,买卖都撂了。因为这可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
牛叔的杂货铺一上午了,还一直聚拢着一拨子人。大伙儿还在为搬不搬争吵不休。
“我不走!爱拉几吧倒,”有商户说道,“我还管那茬儿?政府说了搬迁,都说了多少回啦!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走,往哪儿走啊?我看在这河底就挺好!”
“就是,每次都雷声大雨点小!瞎几吧整!最后还干点儿实事儿来?”旁边的一位也帮腔,“这李村大集都多少年啦,一直在这河底下。干吗非得迁走啊!”
“就是!”
不过也有反对意见,“哎,兄弟,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啊,这次,政府是要动真格的啦!那边重庆中路曲戈庄那块儿,房子都已经盖好了呢!就在二啤的边下,东边就是海尔的‘鼎世华府’,小区的西面。我去看了呢!那房子盖得,正规正矩,‘李村大集’的牌子都挂出来了呢!”
“那也不去,”反对声还是振振有词,“房子好是好,问题是房租肯定也贵。哪有这河底里好啊!河底虽然寒碜点儿,问题是它也便宜啊!”
“哎,不对,兄弟,我听说呀,去了免一年半房租呀!”
“免一年半房租?”这位竖起了耳朵,“真的假的?”
“嗐,你没看市场服务中心的公告啊?市场管理所的!盖着区政府的大章呢!”
这位老乡不言语了,减免一年半的房租肯定有吸引力。其他人也低声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减免一年半,不可能吧,谁信呀?”另一位突然说,“不会是政府在这里忽悠吧?他开市场是为了赚钱,一年半不用交房租,这不明着要赔钱吗?”“对,谁知道?”那一位也开了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年头,真是说不准哩!”“对,咱们还是观望观望,先别急着拆。”“听说要签合同!”“那就等见了合同再说!”“见了合同,见了合同,见了合同我也不搬!多好啊,这河底下,交通方便,走了买卖儿砸锅跟谁要啊!”“就是,不搬不搬,在这儿就行啦!”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说得唾沫星子都成了干奶酪,也没个说法。最后还是不赞成的占了上风。又达成一致看怎么对抗政府,找个理由,当钉子户。正好有一位商户的孩子是干律师的,大家一致同意叫这位律师出来帮大家想想办法。
这位律师儿子倒也乖巧,听老爸一说,立马赶来了河底——律所也在李村。来了以后听大家伙一说,又认真研究了一下法规,最后律师的一句话,叫大家伙都不吭声了。
“叔叔大爷们的心情我都理解,问题是:在河底做买卖儿,它不合法呀!损坏河道,影响泄洪!”
“对,刚发完大水!损失可大呢!”一位商户赞成律师的说法。
“那就得按政府的意见搬就是啦?”沉默了一会儿,一位商户突然问道。
“嗯,只能是这样:必须要搬啊!”
“那打官司呢?”
“打官司也赢不了。”
商户们又沉默下来,律师的说法代表了权威。
“我们找李德信去!”
突然,也就沉默了一小会儿,人群蓦地爆发出一声喊叫,就像压抑了许久。商户们马上沸腾起来。
“对,找李德信去,叫他给拿主意!”有人叫道,“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拆了,得指望着大集吃饭呢!”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跟着喊起来,“走,找李德信去,叫他给咱们撑腰!”“对,他是咱的主心骨!”“找他去!”“不行就打官司,兴许能赢了呢,大集都这么多年啦!”“对,打官司,不行找媒体曝光!”人群一哄而散。

这时,李德信已经在大集上了。
可是他没敢去牛叔的杂货铺。他觉得他现在是一个失败者,他已经意识到了:根本就不用看账,不出俩月,他就得破产了!
他又觉得十分伤感,因为大集要拆了。这又叫他想起了老爹。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无依无靠,就像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刻,刚来李村时,什么也没有。他不由鼻子一酸。
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哪怕是破产,哪怕是生意上失败,儿子的不理解、离去。只剩下了感情,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他这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从九水路上一下来,他觉着大集上人气儿没以前那么旺了。他又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恐怕是最后一个集了。他来到了老爹的帐篷前。
帐篷早已东倒西歪,这当然是拜上次的大水所赐。李德信当时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要把帐篷再支起来。可一不留神又给忘了。看到这幅破败的景象,李德信在心里只骂自己,怎么能给忘了呢?他忽然又一惊:难道这就是命里的注定吗,是老天爷的警示?
他呆立在那儿。
突然,他看见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是那么的熟悉,他脚步蹒跚,走到他面前,朝他抬头一笑。
“老爹!”李德信失声叫起来。可是当他再看时,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不过,这大集,我看,早晚得拆啊!”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是老爹!”他又自言自语。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也没有。他知道,刚才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他的心里一阵失落。
突然,他记起来了,就是上次,也是政府要拆迁大集的时候,也是他帮的老乡们,到区政府去讨的说法。老爹当时说了一句话,老爹说:大集拆迁是早晚的事儿,就像他这把年纪,早一天晚一天的。难道老爹是早就预见到了吗?
看来老爹就是预见到了。大集,该拆了!
他沉浸在了这一片思绪之中。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摸进了帐篷,里面还是那几件旧家什:马扎儿和茶几。他想找两件东西留作纪念。最后他拿出来一把生了锈的切菜刀。
他还是恋恋不舍。又呆立了一会儿,他觉着必须得离开了。他从旁边张永喜的铺子里买了两瓶小磨香油。香油瓶上现在打上了张永喜的商标了。可张永喜也变成白头发小老头了,他心说。
他想再看一眼大集,他的目光朝河底望去。
所见之处一片破败凄凉。只见半空的电线凌乱不堪,边上搭的棚子也东倒西歪,还没有重新修缮,也可能就不打算修了。上面五颜六色的塑料布有的披散开来,随风招展。远处,河底中央的水沟给冲垮了,浑浊的污水从上游流了下来,水里头净漂着些塑料袋和烂木头。边上的河床小路也给雨水冲毁了,又坑坑洼洼,洼地里的积水成了垃圾场,菜叶子成堆,外加饭店倒来的饭盒和泔水,引来大个的绿豆蝇嗡嗡乱叫。来来回回赶集的老头老太也都皱着眉头,走两步就要躲避地上的污水和泥浆。河底此时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
李德信百感交集,他索性不看了。他走到了磨剪子戗菜刀的沈宝华那儿,“来,沈师傅,给磨磨!”他发现沈师傅的头发都掉光了。
“你来大集上多少年啦?”他又问沈师傅。
“三十年了吧,整三十年啦,八六年来的哩!”
磨完了菜刀,他又走到了卖磕子的王丕胜那儿。
王丕胜王师傅是即墨人,也是逢集必到。他卖的磕子都是用的上好的梨木。每一把磕子又都使用纯手工精雕细琢而成。磕子的图案有花鸟虫鱼,这是一种传统民俗,也算是一种民间艺术。蓝岛这边在民间逢上婚庆嫁娶,老人小孩儿过生日、过百岁什么的,就要用到“磕子”。在里面塞上面团,磕出来,大锅里烤熟,类似于火烧、烧饼。不过花样繁多。面团里再和上砂糖,是孩子们的最爱。
李德信一直觉得,王师傅这种亲力亲为的风格代表着诚信,也算是自己的半个知己吧。他买了十个磕子。
“现在还是每个集都坐车过来吗?”他问王师傅。
“可不是!住即墨,有点儿远,得坐车!”王丕胜说话一向简短。
“您现在得七十了吧?”
“今年正好七十五!”
“嗯,好啊。还是在家亲自干?”
“哦,不亲自干怎么办?也想收几个接班儿的徒弟。不过这玩意儿,年轻人不爱玩儿。再就是现在都用机器来刻,南方人发明的。我这手艺,快失传啰!”
这话听起来好伤感,李德信不免唏嘘。他忽然觉得,大集,也跟他手里的这十把磕子一样,跟不上时代了。
他刚想蹲下来跟王师傅再唠会儿,猛一抬头,只见几名大汉,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的心一紧。
“德信,找你找得好辛苦呀!都火烧眉毛啦!你还在这干吗?”
正是大集上老乡,来找李德信拿主意来了。李德信回到了现实,忙解释说手机忘了,给打在了静音上。老乡说大家伙都在牛叔的杂货铺等你呢。李德信二话没说,与老乡们直奔杂货铺。
杂货铺里,牛叔也盘腿坐在钢丝床上等着,嘴里吸着大烟袋。河底的老乡商户们有坐的、有站着的。李德信这一进来,大家伙儿立刻有了主心骨,牛叔脸上的气色也红润起来,李德信仿佛王者归来,杂货铺里立马来了一阵不小的轰动。满屋子充满希望的目光一下就落在了李德信身上。
“德信给拿个主意吧!”牛叔放下了大烟袋说。
“我觉着,大集是该挪个窝儿了!”
“什么?!”
屋里霎时沉默了,大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牛叔的脸子更是阴得像块铁。不过他不善言辞,只好狠狠地继续抽他的闷烟袋了。
李德信当然明白了,他这是给每张热气腾腾的脸上都泼了一盆子冷水。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嘿,德信,咱干吗要拆啊,像这样不挺好吗?”一位商户沉不住气了,高声说道,“你去跟政府里的人说说去啊,代表咱大家伙!你跟他们熟啊!”
“就是!”其他人也开始随声附和,“你倒是说说去呀,咱干吗要拆啊!这不挺好的吗,拆了,它耽误生意啊!”
“对,就是!”
“干吗要拆呢?”
李德信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忽然觉得今天这件事情不是小事,他又后悔刚才不应该来。他觉着自己现在是强打精神。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来,必须来,也必须做,话也必须说。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朱静安,闪出了老爹,闪出了自己当年来创业。他的良心告诉自己,他有责任领着这帮弟兄去闯一番新天地。
“大家伙儿静一静、静一静!”李德信伸出了双手制止大家道,人群安静了下来。“关于大集的搬迁,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这次区里搬迁的政策非常好啊!减免一年半的房租,车位免费使用。这是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那个店’的好事儿啊!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利用?问题是大集搬迁是迟早啊!”
他这番话慷慨有力,言简意赅,老乡们都被震住了。“关键是必须要搬啊,早晚的事儿!”他又说道,“看问题要长远,这次大水的教训难道不够吗?早搬也是搬,晚搬也是搬,为什么不早搬早开始呢?早过去扎下人气,难道不是更好吗?”
“对,早去早扎根儿!”老乡里开始有人赞成了。可马上也有人跳出来打断了:“德信,照你这么说,那就必须搬啦?那为什么前两年搬不动?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唬人啊!”
“问题是曲戈庄那边都已经盖好啦!咱都看见啦!”
“可为什么要走?过去了头两年能好,免房租。但过了这几年呢?”这位的葫芦刚按下,那位的瓢又起来了。
“有道理!不过我也要问一问这位老乡:现在这样的钱你挣着觉得好受吗?道理是明摆着的:大集现在在河底,赶集的时候人山人海。但是李村的交通呢?瘫痪啦!市容市貌呢?毁啦!卫生呢,老鼠苍蝇四害横行!关键是发大水啊!张永芳三兄弟一把就冲走了五十万哪!我们这么做对吗?更不用提那些假冒伪劣脏乱差了!你说呢,是不是?”李德信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对,德信说得有道理,搬!我们都过去,到时候买卖儿就好了!大家伙只要齐起心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又有老乡附和道。人群也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
“德信,你的意见我不赞成!我来蓝岛也十多年啦,我儿子女儿都在蓝岛长大,是大集养活了俺们,带领俺们致富!所以,对大集俺们是有感情的,不能拆啊!”这时又有一位老乡发出了反对之声。
“那就更应该搬!都有感情,谁没有感情!问题是大集就是挪了个地儿,不是就没啦!”李德信也大声回答道。
他还想再说两句,他忽然看见牛叔的脸色转暖了,这鼓励了他。他突然又瞧见了那位站着的年轻律师。
“嘿,小伙子,我认识你,你是律师,你出来给我们大家伙讲讲吧!”他亲切地拉了一把律师的手说。
可是律师却不说话。
“怎么?”李德信马上明白了,知道律师是不愿意得罪人。“哦,那这么着吧,我向你请教一下,你觉着在河底开市场合法吗?”
这下律师被问住了,只好答道,“不合法!”李德信满意地笑了起来。“老乡们,”他高声说道,“其实说起来搬迁,我第一个感情上无法接受。因为我就是指着大集起家的。不过这都过去二十二年了,咱大集不也得有个进步和换代是不是?‘树挪死,人挪活’,大家伙还是服从政府的要求吧!别再搞什么上访啦!诉讼更是不行!安心地做买卖才是硬道理!就这么着吧!”
话音刚落,他起身便走,再也不管老乡们怎么叽叽喳喳。那律师毕恭毕敬地把李德信送了出来。
“嘿,德信,你怎么走啦?”后面又有人喊了起来,“你是不是背叛乡亲们啦?你是市场上没摊位啦,你肯定也不关心大家伙啦!”那人又开始咒骂了起来。
“你怎么说都行吧!反正我觉得就得拆!”李德信头也不回,又高声回敬道,“关键是发了大水,大家伙儿也都看见啦!好啦,我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啦!”他终于又回过头来,“实不相瞒,我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儿,”他喊了起来,“那就是老爹的那顶帐篷,实际我每个月都交地铺钱!可是现在、现在……”他喘了一口粗气,他的脑子里闪出了朱静安,耳边也响起了他的话,他的眼圈儿瞬间红了,他当然是舍不得,“现在我就过去把它拆啦!拆了吧!”他头也不回地朝帐篷跑去。
当天晚上,老爹的帐篷就拆了。是八哥带人过去动的手。帐篷拆得利利索索,腾出来的空地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也有人看见:晚上九点钟,李德信就坐在了东李的桥下,一直坐了三个多小时,面颊上挂着晶晶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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