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那天我去莲郎家的鸡窝里,没出什么动静,就咬断了正在下蛋的黑母鸡脖子,还咬断了才下完了蛋还没来得及叫蛋、名字叫“太阳脖”的黄母鸡脖子。刚要将它们叼走,突然被北门楼里住着的莲郎高声怒骂吓了一跳:“什么玩意儿!礼义廉耻他索性通通不要了!爽把他妈悄没声地睏了算了,不必张灯结彩地娶!结实,你到南屋找张快锨,不,去大栏里卸下铡刀,给我把迎娶花子他妈的花轿砍了,再把花子劈了!去,悄没声地,别叫花子这野物闻声窜了!”
怎么?房东什么时候犯了这等该杀的罪?我得回去看看,说不定我一露脸,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房东花子与莲郎家隔巷斜对门,两家都有一座门楼。莲郎家的门楼高大,门顶的瓦松如一幢幢小宝塔钻出了瓦缝,门前的石阶旁对置着石鼓,那石鼓被一卷蘑菇状的瑞云托举着,云中有几只展翅的鹭鸶。花子家的门楼是他们祖父分家时,照自己祖母的意思盖的,它上面脊瓦两端站着胸向头背的三尾凤鸟,两面山墙各嵌一块四边为缠枝牡丹的青砖悬雕,东边的内容是三羊对日,西边的内容是双牛望月,门顶上有枚枚烧饼大的连钱纹,也是青砖雕的。黑漆的门扇上,菱花形的黄铜铺首像一对不甚发达的奶子,奶头上各衔一只手镯大的铁环;门框底下左右都有不大的水成岩石块,长方形,均刻着聚宝盆,盆里冒出的莲枝和牡丹纠结在一起。不用说,房东建造它时费过不少心思,有整体的构思,所以在门西的墙根,特意为我留了一个小洞,这洞由于我经常进出磨蹭,已变得油光锃亮。
我叨着无头的两只鸡,跳上莲郎家的墙头。这时我才明白莲郎骂花子的合理性。
透过高墙上高大如树的茵陈蒿,我见到花子院门前停放着一乘红帘三丁拐轿,轿旁站着七八个穿青布长衫的人,当中一人双手如蒲扇大小,捏着只小唢呐,面对我漱口般地吹,吹出的曲调如变了形的笑,又如走了样的哭。
我把母鸡一边一只,掖在眼前茵陈蒿对生的枝杈上,跳过巷子,到了房东的屋里。啊,也无怪莲郎高声地骂!
花子把自己的妈妈典了出去了!
老姑在世的时候,常常说“典”这个字。如土地房屋押给别人使用,换取一笔钱,最后还钱,不付利息,收回房屋和土地。不过典女人名义上是为了給付钱的主生孩子,情况比较复杂,所以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这里面的玄奥。
“花子哎花子,我走了谁给你馇饭吃?”花子妈头戴绣鸳鸯红绸勒子,旧黑布衫外又罩了件略微嫌短的流水落花纹大红棉袄,也不知是泣的泪,还是大热天穿了棉袄热的汗,她满脸湿漉漉的。
“花子哎花子,咳,以后谁给俺花子馇饭吃?”她拖着哭腔,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些话。她从灶前站了起来,掀开黑黑的秫秸锅盖,向噗噗翻泡的红面粘粥里浇上一瓢凉水,又屈身将锅底燃烧的豆秸向外拉了拉,以弱火势,防止糊了锅。
花子很不耐烦,把她正向外拉的豆秸夺了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跺了几脚:“穷啰嗦些什么?谁不会馇个饭,就是我馇不好,也会有人给我馇!”他想暗示自己即将有媳妇来做饭。
“花子,小心着了火……”她向黑漆漆的屋里四处看。说他神情恋恋不舍,倒不如说更像如今电影里海外游子重归故里,目不暇接新气象的样子。花子连话也不屑说,像演小戏的演员,过分夸张地皱皱眉,朝门外连连挥手,催妈走。
“花子,把妈留下吧……”
“穷叨念!今天你说了有没有一千遍,唵?”
花子妈移动她缠得极小的脚,走出屋门,一眼瞥见圈里的猪,便舀上一瓢猪食倾进食槽里,说道:“花子哎,叫妈留下吧,花子,花子,我走了谁给你喂猪?”
显而易见,花子把他的亲妈典卖给了人家。
巷子里唢呐的高叫突然断了腔。坏了,结实找到了铡刀,从莲郎家门楼里冲了出来!
“潮结实,你这是发的什么彪!耍的什么潮!这是为什么!”我真想此刻一吼,止住这个半昏的东西胡来。可是我虽然精明过人,但终究是一只声带简单的花面狐狸,根本不会抑扬顿挫地说人话。如果这个巷子乃至这个庄子有谁听到我讲话,那才是白昼见鬼。有人以祖宗发誓、皇天作证、领袖为保,说亲耳听过我说话。哪恐怕是中了致幻药、致幻烟、致幻酒、致幻茶的魅。不过和人呆长了却不会说人话,可真是太不幸了。
结实短个心眼,就为了这点,在方圆三五里,他有惹祸被人宽谅的特权。在庄东五里有个程家坡,在庄西六里有个牛家疃,逢二逢七、逢五逢十就是集,结实总好赶集,白吃小贩点东西。他当然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无非是捞东摊一棵葱,抽西摊三根韭菜,当场捋捋泥水,空口吃下去而已。
“结实,你不嫌脏?”
“不干不净,吃了不长病!”
“结实,别抽散了把!”
“看你小气样,猴子腚里抠不出酸枣核,舍不得几根六月韭!”结实滥用特权,也至多引起这么几句话的纠纷。
如果结实不是嘴馋,不是少个心眼,也不会认真对待莲郎刚才怒骂时的吩咐。
结实举着铡刀冲向花子,难道他不顾和花子一个爷爷的情分?难道他不会冷静片刻,掂量掂量他和花子、莲郎之间,自己到底和谁的服数更近一些?
结实和花子同一个爷爷。这个爷爷和莲郎的爷爷是同父兄弟。这些爷爷的父亲,是清朝著作等身的名人,官虽做到户部主事,乡民却称他“天官”。这些爷爷是两个母亲所生。老大的母亲不仅是那时著作等身的女学者、诗人,还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老二的母亲是她送给丈夫年届不惑的礼物,实际是她买来代她行使中国妇女一些传统职事的替身。
道光二年,一伙能够呼风唤雨的捻党进驻了天官大院。他们虽然没动天官家值钱的东西,但整天化纸浇酒,招神遣鬼,颇也令人不得安生。后来他们突然集合,在一个黄帔、赤脚、披发执麈尾的人带领下,向正屋对过的南山山顶飘然而去,去之前,他们相互无血换头换手的法术,把天官的二儿子,也就是后来花子和结实的爷爷,吓出了疯病。转过年,笃信佛教的天官死了,他那有学问的内子也从此不再吃斋念佛,还对仙佛道鬼产生了怀疑。过了二十二年,秋天,一彪捻党又进了这个庄,首领仍然住在天官家里。三天后官兵包围了庄子。急忙中首领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嫚姑子烧神水,水烧开,首领对水念过刀枪不入的咒语,命令退到天官大院的人,人各饮一大碗,随后把园中一口能盛十担水的大缸倒空,歪倒,缸口对着街门,点燃几掛上千响的大钢鞕扔入,在鞭炮阴阳怪气的噼啪声中向外冲去。真也灵验,捻党喝了神水后各个英勇超凡,杀开包围的人墙,跳屋跃墙,如履平地,绝似如今电影中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奇怪,他们有的身中数箭,甚至箭头穿透了喉咙,仍旧面不改色,以一当十。这架势官军哪敢穷追?只好站在原地高声吆喝,吓唬那群受了刀创枪伤的捻党。奇怪奇怪!其中一人背后插了一支扎枪,枪缨子都随枪头没进了一半,却依然不慌不忙地撤退,步伐很带节奏,抬腿放脚,活似电影慢镜头下阅兵式里受检阅的兵士。他们走远了,官兵们列成两队,来到天官府前,官员们正正衣帽,按品级高低先后进入院中。当他们看到缸里的鞭炮纸屑,彼此相视一笑,笑容包含的内容十分复杂。他们在缸一旁发现了那烧神水的嫚姑,不由得一阵紧张。只见她一脸锅底灰,乱发遮面,身着素衣,肩撘红帔,一双天足,打着红绸裹腿,无疑是个女捻党。众官惊魂稍定,纷纷抽出了腰刀。
“杀!”
“慢,留活口!”
“游街!扒光了游!”
“扒光了,吊在村口井旁槐树上示众!”
“扒光了……”
众官七嘴八舌。就在此时,正屋绿纱窗中传出清厉迟缓的呵斥:“放肆!”
“谁?”
“我。”
“你是……敢问……”
众官此时若有所悟,边耳语着“天官夫人婉佺……”,边收刀入鞘,抹下袖管,躬身示敬。天官的夫人号婉佺。
绿纱窗里又说:“这是我才买的丫头,不缠足,说是犯了罪的蒙古人家的女儿。她这是叫长毛吓的,你们别再吓唬她了。请回吧。”话没完,这个嫚姑子忽然向着绿纱窗大喊:“娘,观音娘娘!”大家顺着她的手指之处看去,果真有个观音大士,像井里倒影的星星,梦里嚅嚅的呓语,不太分明。婉佺夫人这时在屋里说:“观音显灵了,祐我一家人!阿弥陀佛。”众官員面如土色,纷纷退出。那嫚姑子出于感恩载德,跪在了窗前,要求给天官三十多岁的疯儿子当媳妇。然而婉佺的高兴是双重的,儿子有老婆了高兴,另一重高兴是她扶嫚姑子起来时发现熬过神水的锅底残渣,和嫚姑子身旁一小把没烧完的植物——这种植物的出现,解决了她二十多年的悬疑,它不啻通悟一项学问的金钥匙。这个嫚姑子就是花子和结实的奶奶。
也许花子的奶奶法道超常,她做了新媳妇还不到一个月,便生了花子的爹。
那天中午,她忽然腹疼如绞,嗷嗷哭嚎。有学问的婆婆摸了摸她的脉,知道这是临产的迹兆。她腹中的血脉绝非来自这书香世家。虽然她知道一种煮水洗下体就可以小产的树枝,在京师也看到不少大户人家栽在庭院里,但目前自己的周遭并没有;这时热心的邻里已经闻声赶过来奉献殷勤,要想把这事隐瞒也大不可能。趁着邻里在傻儿子的屋外间闲议媳妇的病情,婉佺装了一袋水烟,“忽对”一声吹燃火纸捻,走进屋去故作大声地说:“抽口吕宋烟止止疼吧!”递烟时她见身后门帘严合,没人跟进,就把火纸吹旺,慢慢晃着,用轻如鼻息的声音说:“龙的死罪,妖鬼丢人,佛死托生,耶稣胡种,回纥天方,鲜为人爱……”媳妇不知听懂了没有,只见她两眼翻白,将接过手的火捻凑近鼻子嗅着,缭绕的青烟吸进了鼻子。婆婆出去没多久,她牛吼般的大叫一声。众人急忙掀帘进屋,屋里满是紫烟,异香扑鼻。她有气无力,指指窗户,战巍巍地说:“大仙,大仙……”大家看到一只小小的白面狐狸,从窗下的换气格子里钻了进来,进来就向大家抱爪做揖,做一个揖就变大一些,越变越大,直抵天棚后又越变越小,最终小到如才会觅食的耗子大,掀开傻子媳妇的衣襟,钻了进去。当晚正交戌时,花子他爹出世了。
花子爹得以出世,托了我们一族的福,沾了莲郎祖上的光。但我认为托我们的福更多些。要知道,我们家族的历史非常光榮久远,譬如清代各衙署都供奉我们为防盗的“守印大仙”,有唐一代,百姓家家祭祀我们以求恩护,甚至那时流行的歌谣有“无狐魅,不成村”。至于族中喜好享受昙花般荣华之分子化成美女,促使昏君转瞬灭国亡邦,帮助富冠四海的豪贵刹那家徒四壁,事迹之多,因为不算荣耀就不必一一例举了。
花子爹五岁的时候,婉佺刊刻了丈夫的大批遗作和自己收藏的《列女传》《诗经》并加以研究后,一天,叫来亲生的儿子,指着长条紫檀炕桌上的一叠手稿,嘱咐道,在她死后,购上好的梨木,请名雕手刊了它,以证实孔子不讲怪、力、乱、神的高明,老氏无视鬼神的超脱。继后便不省人事,直挨到结实的父亲出世,才不再呼吸。
其实老聃的超然,孔丘的高尚,怎么能和原始崇拜留在中国人基因素质里的顽固相匹?你看,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没有更多的办法去证实自己应该统领万邦,臣妾万民,子孙万世永享人类第一大褔的时候,就不惜诬陷他的亲娘,鼓励伪证,指天发誓,说她有对不起丈夫的外遇,甚至不择场合,不耻暴露在霹雷闪电和横风骤雨之下,和情郎——一条腥涎滑腻的爬行纲红色的蟒蛇交媾,从而生下自己这个巨鼻庞眉的杂种。办法果然灵光!这一来天下的黔首头脑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此物怎是我辈胆敢攀比的?他不是我们老祖宗、老祖宗、老老祖宗的亲生兄弟吗?我们最老最老最最老的老祖宗,不也是这条巨大的蛇身、虎腿、鹰爪,圣名曰“龙”的亲儿子吗?若是我们对他有非分的攀伴望穷思想,罪可谓灭天欺地(说到这里我不免对龙有些许的醋意,略微的嫉妒。也许我们太想狐狸一族独称大千老大,排斥蛇族、虎族、鹰族的共和,失去了如龙被强烈崇拜的机会)!不过,一个常人,一个不是帝王长子嫡孙的人,如果他呱呱坠地之初,四周人说他是蛇遇龙遭的结果,那么他九族身首分离的血色恐怖将不期而至。倘若非得说自己或别人超凡一等,也只能说这是黑虎托生,白猿转世,而且必须在“托生”“转世”的人锋芒毕露、欲抑不能的情况下才可以。若说早了,其复杂的动机即便不曾暴露,被“托生”“转世”的人最终却平平塌塌,结果难免像苦盼得子的丈夫、公婆夸下媳妇专生儿子的海口,却净生丫头,最后只有把女儿当儿子养,以消除渴盼,以挽回颜面。
花子爹并没有与常人两样的表现,稍特别一点的是他十八岁那年娶了一个老婆死了,连娶连死两个后,还能三十岁上娶了小脚有三寸之优势的花子妈。不久花子他奶奶死了,从此他的家道也紧跟着败落了。
花子生下八个月整,花子爹借了莲郎父亲的钱外出贩红麻,一去不返。他明明被人家图财害了命,但还是有人说亲眼见他坐在白骡子驾的花篷车上,半天空云眼里向人招手。类似花子爹成仙得道的传说还很多,反正大同小异。所以,当花子妈走到门口时还提到他:“花子哎,你爹一旦回来了你怎么办?”
回答照例不耐烦:“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嘛!俺爹托梦给我,叫我快成家,让你……”花子至此一顿,举手指墙:“妈!你看你看,墙顶上两只无头鸡!”
花子妈表情骤变,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道:“唉,天意。看来咱娘俩分开,真正是吉利无头。”她翻起红缎子棉袄的袄袖,用里面的旧布衫把泪水擦干,进了轿子。
王母娘娘开眼,结实到底没有冲出来。我暗暗为他们兄弟的和平共处庆幸。
结实之所以没有出来,是他仰头一眼瞅见了我挂在莲郎墙头茵陈蒿上的两只无头鸡。他本来勒紧了腰带,高举了铡刀,就要一步冲出去,没料到两只无头鸡使他手软了。他把铡刀小心地放在了地下。他呆张着与肤色不分且没有唇沿的嘴,任凭汗水载着污垢在疙瘩拥挤起伏的脸部流淌。莲郎听见外边一时安静,也出屋来。看到无头鸡,他的反应大体好像结实。
我和我的同类常常制造一些奇迹,而且都是无心的。
人类迷信人类,是人类的嫉妒之情至极则反的结果,而对我们动物的迷信,则是人类不解生殖神秘,不敢正视死亡的结果。
不久前,莲郎的独生女同丈夫来小唐庄收拾莲郎的遗物。我曾听到他们哭着读莲郎给他们的信。当中有一段与我有关:
“……从那天起,他威信的程度已达到庄里的‘最最最’了。那天前的下午,他在广播里说,‘现在阶级敌人狗急跳墙,和苏修美帝内外勾结,狼狈为奸,说不定就在今夜里,他们接到我们疃子里帝修反别动队的密电码,从地球的另一面放上颗透地弹,从我们脚底下打上来,糟蹋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不过大家别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外强中干,就是放了透地弹,也顶多震得我们的箱柜跳个蹦,震倒几间早该倒的旧屋。所以今天全民动员,进行战略性的防御措施——除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狗崽子在疃东场院集中外,其余不论大小老幼,只要有口气,能扛动棵草,都到南山沟子里去!’社员迷信他说话灵,一起哄带了铺盖粮食去了。世间就有这么巧的事,瞎猫又碰上了死老鼠:全庄去了南山沟子不久,半夜二时许,龙岗地震了(我这花面狐狸插句话:当时,庄后街小兰他爹觉得活着也没意思,干脆待在家里,快快活活地等死,于是从屋檐下抽了苫草,摔死家里仰仗着下蛋换盐吃的唯一老母鸡,点火烤着吃。花子知道了,寻得他抽了他几个耳光,没收了半熟的鸡,让民兵硬绑起来拉走了。地震了,小兰家的房屋恰恰倒了,一根屋顶大梁又恰恰打在她爹烤鸡的地方)!于是这个卖妈换妻,杀弟邀官的畜生,头顶上又多了一圈灵光。爸爸我从来就有批评孬事的毛病,被‘集中’在东场院时,我对早去的人说:‘什么阶级敌人、帝修反,花子又闹妖。他利用群众的愚昧吓唬群众,叫群众觉得只有听他的话才能躲避伤害,只有跟着他才能活下去。他简直是野蛮部落里靠念咒吓人过日子的巫师!’这是我的原话,这些话村完小的三个老师可以为我作证。当时陈老师(陈大花翎的孙女)还提醒我:‘你吃一担黄豆也不知道豆腥气,事情还没有个究竟你就评说。你忘了我从北海嫁来的时候(那是抗战第三年的秋天),花子老婆说日本鬼子来了,你多说的那几句话没?惹了多少祸!事到如今,连闺女好心送给咱庄的拖拉机都跟着倒了大霉。’爸爸我说话缺少注意,不仅忘了那次磨难,也忘了整风的教训,诙谐的话随口而出:‘大概瓦特的蒸汽机引起了资产阶级革命,花子才不要拖拉机的!’不知这话被谁无限上纲,告到花子那里去了,地震一过,被……”莲郎女儿读到此处泣不成声。一阵哽咽之后又继续读:“最后一棒横打过来,打在了干腿上……醒了一看,小腿从中间折向了膝盖,骨头碴也出来了……”莲郎女儿念不下去了,昏死在丈夫的怀里。
花子娶了媳妇的第四年,也就是他妈被典卖的第四年,一个阴云浓重的秋日里,重庆他奶奶气急败坏地跑到村口井台旁的槐树前,不是人动静地喊:“快拾掇粮食,拉着牲口躲啊!日本鬼子离这里只十五里地啦!花子家大仙说的,快点呀!”这消息还挡得住吗,不一会邻村都有了反应,那情势活脱似鬼子清乡扫荡前老乡转移。
躲到哪里去最保险?还是得问问花子。迈进花子的门楼,只见花子在堂屋门口,从身后紧紧箍着自己老婆的双肩,两只鲜血淋淋的双手,交叉提着老婆的裤腰不放。他老婆头发冒着蒸汽,被汗湿的一缕一缕的,四面披了下去,颇像一个大大的黑色流苏扣在头上。她已声嘶力竭,但她喊得什么还是听得清:“放手呀,哪么不放手?我说话算话,只要你放手,俺一辈子听你使唤……”
这时众人一起给她求情:“你就放了它吧,它已经作保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甚至跪了下来,就跪在花子老婆呕吐的污物上。
众人代为求情对象显然不是形体上的花子老婆,而是此时控制她灵魂的东西。
“你们懂个鸟!一放开她它就向下撕衣裳。快帮我,攥住它的两只手,给它扎上腰带,打个死扣,死扣打在后面!”显然花子面对的也是控制自己老婆灵魂的东西。
花子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
“一人给我一勺油,我叫花子带你走,不走不走喂倭狗……”在众人的簇拥下,花子老婆一遍一遍嘟囔这句话。她的嘴像离水的螃蟹,不断地冒着白沫。突然地她尖叫一声,翻愣着白眼休克了过去。
花子老婆尖叫声没停,莲郎进来了。他见花子老婆两眼红赤,上下眼皮乌黑发亮,脸上明显地露出得意之色,这神气一如当今电影上案犯嘲笑办案人员的破绽,却不知这破绽是故意设下的陷阱。“哼!”莲郎斜着眼,下嘴唇像台阶一样突出来歪向花子。“你快看你这个两板不值得疯娘们,事闹大了,左右几个庄子的人都要跑了。你给我说说,你能担当得起这麻烦?”
花子从小就憎恶莲郎和他说话时高一等的架势。平时为了不给莲郎高他一等的机会,在人多的场合下,总是避免和他搭腔。听到莲郎刚才如训斥小辈的口气,再瞅瞅他满脸粉刺的羊腰子脸,就很想向他脸上淬口痰然后喊一声“滚”。但再想想眼下事情的厉害,脸上的表情就不知不觉卑化了许多。
“依我看,爽爽快快地向庄里父老乡亲赔个不是,说你用恁妈换来的这个老婆原来是个疯子算了。”莲郎这时的口气已不再是高居父兄之位置了,倒很像刚愎自用的长官,用商量的口气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屋里照料花子老婆的人见这局面一齐向着花子跪了下去,几乎众口同词:“是真是假,就听你一句话了。”
莲郎平时就恶心这些热心好事的娘们,现在更上火了,他喊:“你们给他跪什么?他老婆疯了!什么日本人来了?来不来这个小脚女人知道个屁!什么?什么?大仙在他家住了好几辈子啦,哈哈,他家就是我家,真是大笑话,就是一只草狐狸,四周哪个庄没有一两只草狐狸?狐狸怎能附进人体?哪是病,是狐惑病,不信叫花子来回答一下,要是我说的对,大家安安生生地回家,如果不对,我就是四条腿的王八,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莲郎这是面对花子:“花子!大声点说,你老婆这几天是不是腚眼门子发肿发烂,尿尿的地方也发肿发烂?”
诚然,被莲郎称作“草狐狸”时我也觉得有伤自尊,但我还得要老实承认莲郎的话不错。只是他讲话的方式与角度有问题。人们滥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古训,动不动故意将有益的意见逆耳化又是何必?如其故意,不如把一切忠言都制造成蜂蜜和美酒!莲郎的不幸,就在于不解其中的玄妙。
说真的,我们一切狐狸都是“草狐狸”。我们吃了亏,吃了满足低价自尊、虚荣的亏,严格按照人们称颂的轨迹发展自己,就像美洲的印第安人,虽然个性满满,结果也在保持个性的称道中消灭了自己。我们陶醉在作为狐仙的纯粹里,没有变成龙的一部分,也没有让龙变成我们的一部分,终于我们失去了被供奉受歆于国家灵坛神庙的崇高伟大光榮,将帝王公卿替我们行施意志的地位,堕落为巫婆神汉糊口的凭托。就因为凭我们餬口谋生的巫覡代代不穷,也就证明人心中我们尚存位置一席。不过我还是希望而且也条件合适,我们狐族尚存的这一席会扩大到铺盖整个大地。
我乍来小唐庄的时候,莲郎当京官的老爷爷还年轻。人们在他家的柴屋里发现了我,从此我就成了他们口头文学中的主角。口头文学的内容无非是我遭了劫数,天兵天将差遣霹雳灭我,我钻进他的书房里,蜷缩在他的脚下,一会大火球一个接一个地滚进来,却不敢接近我,于是他不久考上了举人,擢了进士,当了大官。后来,口头文学的内容又丰富了些,说我本是观音大士(一说王母娘娘)座前的万年白狐(一说九尾玄狐),见他积善行德,精通《尔雅》和《山海经》,就悄悄地去听他读经,我越听越佩服,越听越羡慕,想到他有个傻儿子没有后,就投了他儿媳妇的胎(一说我感激他救命之恩而投胎的)。总之我沾了莲郎祖上的光。但人们又哪里知道花子又沾了传说中我的光?唉,人呀人,你们徒重一餐救饥小惠,为什么不去感谢离开须臾就会丧命的空气?
固然花子沾了我的光,但仍是个再彻底不过的唯物主义者,甚至比莲郎还要唯物一百倍。就像佛教僧侣本允许吃肉,吃一点绝对洁净的动物尸体,可是这信息传到中国,干脆变成了从和尚食谱里消灭一切肉类的铁血行动。事物过了头,事物的本质也会变质。
龙岗地震过了不多日子,又有一阵小震(这场小震又被花子的“阶级敌人破坏”论套了个正中)。震后不久,很多人从几百里的北海赶到这里。
他们有坐交通车来的,有夫妻俩乘一辆自行车来的,有夫妻荷担挑着小孩来的,有一家人推橡胶独轮车来的,甚至还有全家拖着独辕木轮古车来的(因为他们拿着所在地生产队的证明,像集体以灾荒名义外出要饭的农民,所以很气势地利用国防路顺顺当当来到这里)。问他们来干什么,回话多半是吞吞吐吐,半天你也不知所云。若是被询问的人精灵一点,他见你是吃“国家粮”摸样的人,就掏出皱皱巴巴一张纸头,上边开着什么求医治病或是投亲逃荒等敬请革命群众、组织协助的理由;见你是当地有点年纪的农民,他就悄声地问:“天官住在哪个庄?就是大善人家……我们得去拜拜胡二姨夫……”
“胡二姨夫叫个什?”
“哎咉,不能这样‘叫个什、叫个什’地叫他老人家!……嗯,俺知道您们不敢说,您就和俺说天官大善人的家住在哪里就行了,俺能见到胡二姨夫,保准一辈子也忘不了党和毛主席给俺贫下中农的特大恩情!”
“唵?”
“俺不是不想说,怕说了出去干部听见了把俺撵了回去。俺来得不容易。好,俺肯定快点说。俺是北海湾后公社的,俺一块来的还有埠头子公社的、沙河疃公社的人。这些日子闹地震,俺们想:震死震死吧,活着吃不上口饱饭,没白没黑地干一年,挣不到一包八分钱的葵花烟,到头来还欠着生产队上的……活着还不如死了!俺就把留着过年的十斤八斤麦子磨了,豁上了,吃了。上边整天叫俺躲地震,俺们也不躲。那天下午三点当中,俺公社万格埠庄的一个老汉到了庄外溜溜,一看孙格庄西狄郎中的冢子上站满了狐仙,有黑的,有白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火红色的。当中一只银灰色的见这老汉就招手。老汉回庄一说,大家都出去看,再看看邻庄,也都出来向着冢子看。等这些村的人都出齐了,就觉得天晕地旋,紧接着身后庄子里就冒起了土烟,土烟带着飞起来草和吊龙仿佛。地震来了。待这阵子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冢子上的狐仙一个也不见了。村里的土屋倒了十之二三。这以后周围几十里都来狄郎中冢子前烧香。这一烧不打紧,县公安局就出来抓开人啦。抓人抓不了那么多,就派人来挖狄郎中冢子,向冢子里灌水,灌洋油——唔,俺有罪,俺说漏了嘴,不是灌洋油,是灌‘争气油’,灌够了,放火攻,放‘六六六’熏,后来什么也没搞到,就到学校借了个肚子里装着草的狐狸干吊在竹竿上,开着大喇叭车,各个庄里游街。怪不怪!俺要是胡说就打俺反革命,现行的!前几天俺这几个庄同一时辰来了个医疗小分队,都穿着黑衣裳,都背着红十字皮包,都是女医生,都长得白脸桃腮,都俊得像《红灯记》上李铁梅。来到就给俺们发些发汗饼和小油珠子……你不知道,发汗饼就是些冰糖,真比蜜还甜十万八千倍!小油珠子真鲜,嘎嘣一声,一咬就破,破了满嘴儿油,像吃海物一样犒劳人。这些药真神,俺一吃就不晕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们都忽地不见了,给俺留下一堆白饽饽,还有些夹着一块块白肉的红肉棍棒子。俺们当时见她们不是干部带来的,就觉得是异人,可又不太信,没想到她们就是异人。没捞着拜一拜她们,她们就走了。她们都是大仙变化的!”
“大仙变成了医疗队,和胡二姨夫有什么相干?”
“相干?俺们方圆十几个个公社都同时辰看见她们了,而且当晚上她们托梦给俺们,说她们是大仙,绝对就是大仙,不是大仙,谁会对俺贫下中农这么好!”
“问你的是胡二姨夫!”
“胡二姨夫,就是她们给俺看病时告诉俺的,她们都是胡二姨夫派来的,胡二姨夫住在此地天官家里……”
这以后花子门楼里竟然天天如此:清晨,门前摆着一大摊供品(这些供品有外地人上的,也有有眼不识泰山、目前忽然察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本地人所上)。唉,你怎能让夏虫搬来一座冰山呢?说来也可怜,那些供品无非是上供者舍不得吃的一块块各等成色的干馒头,一股油条,一个苹果,或是几分硬币。直至有一天花子门扇被贴上了红对子——那对子该写字的地方,是碗扣上的一个一个的墨圈(这是缺少文化人写对子之穷乡僻壤的发明,那墨圈就是满满吉祥语言文字的替代),还有几块袁大头平摊在一块红布上。
这还了得!收供品的勾当怎抵得上阶级斗争的营生。于是花子就在广播里大讲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大讲帝修反和牛鬼蛇神相互勾结的现实,然后敲起鼓,打着锣,在轰轰烈烈的口号中,把我这只花面狐狸来往于老姑屋子的那个小洞给堵死了,还用砂灰把整个门楼泥了个遍,牢牢盖住了上面的青砖雕花,并还向我住的屋后一段墙基里灌了水,熏了辣椒烟……
我当然还是故我,可是花子反而更被人敬畏和迷信了(那些北海来客逢人就说:“无怪他敢掀胡二姨夫的窝,原来他是胡二姨夫的主人。”此地人则从中得到他魄力至大的铁证)。以致没人再敢提他的名字而敬称他为“老人家”,或只称他的官衔而讳其姓(那时他的官衔是“主任”)。
其实这以前大家已经避讳他的尊姓大名了,原因不仅在被避讳的一方,从避讳者一方心理上也可以找到:中国人谁愿意听儿子、孙子直呼自己的名字呢?谁愿意地位、身份与自己平肩的人守着自己的儿子、孙子,把自己当儿子、孙子那样呵斥或发落呢?
所以,当莲郎用老子对儿子、孙子的态度,说到花子老婆若患狐惑必会出现的那些生理特征,那些不是人人轻易能见到下体特征后,花子火了(花子曾听结实说过,老婆娶回来以前有过小产,新婚之夜自己忘了志验,后来追问老婆,老婆指天起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现自己清白,但他老疑疑惑惑。也许这对花子也是座一动即喷的火山),他从跪着的人群里冲了出去,猛地一拳打倒莲郎,然后向屋里屋外的人庄严地发令:“跟着我,向南山窠喽的梨树坡里躲!”我懂这里的方言,“窠喽”就是“窝”的意思。花子让大家到名叫“梨树坡”的山窝里躲日本鬼。
全庄顿时尘土飞扬。
相传商朝武乙王,还有商王的子孙宋康王,为了让国民信赖、迷信自己,都采取了以恐吓为技术的心理战:他们让人把猪尿泡里注满鲜血,挂在高处,弯弓搭箭,射得尿泡崩裂,鲜血迸泄,然后宣布说这是“射天得胜”——把老天爷射的鲜血流淌。“啊,至高的苍天他也敢射,小鬼小神相比更不在话下了,我们这些小民百姓更得老老实实的啦!”他们的国人难免这样想。莲郎是小唐庄的圣人,上过高等学府,被誉称“状元公”。人们对他被花子重重的一拳打到后是伤是死并不感兴趣,然而大家跑到梨树坡喘息甫定,便由衷地赞叹道:“他能一拳打倒状元公!”小唐庄乡民们的这般赞叹,和商王武乙、宋康王偃的子民对射天得胜的反应应该相同,但被感叹的事主却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被愚弄者和自我愚弄者,哪个更该值得同情?
待到庄里驴叫马嘶渐去渐远,被花子一拳打倒的莲郎才强挨着伤痛爬了起来。他扶墙挪出花子家后发现,只有邻巷一只被遗弃的老狗和他为伴。这狗用岔了气的吠声,来掩饰自己对死寂的恐惧。“大概它被主人拴住了”,莲郎想。
对莲郎来说,更不幸的是日本鬼子进了庄,而且有人发现结实和他没有一块进梨树坡(发现的人是三餐送包餐的邻庄饭馆的跑堂)。
从政审的角度看,别人都入山躲避鬼子,只余下莲郎、结实没走,也值得大大地打一个问号。这件事对莲郎的死,像患天老儿病的父母,要为白化病的儿女负责之道理一样。
至于结实的死呢。记得那年苹果树开花的时候,一天头午,庄里许多人去五龙河看热闹,我也去了。穿过几个冢下相通的獾道,找到一处居高临下的地方。从越冬的白茅草缝隙里,我看见一个穿白布衫的人在山坡下的河滩上挖坑。这片沙滩的沙土离地表一指以下,已经板结得很难挖。他一锨又一锨,把红色的沙土掘到遍布卵石的河滩上,动作不怎么快,仿佛有意磨蹭,一会向手上喷口唾沫,一会把锨倒过来,找大一些的卵石刮刮。后来他放下锨,拔起插在身旁的一根秫秸,踏过新翻的沙土,走到一个人的身旁。这人蹲在一床破棉被旁,双手对插在袖管里,头深缩在肩窝里,呆呆地出神。从他那油脂麻花的破棉袄和破了许多洞的黑绸团花棉裤上,我认出它就是结实。
结实前些日子也曾在此挖过几个坑,挖的过程当中,也曾拿着这么一根秫秸秆,走到一个或几个人面前,用它比量那些人的身高和身宽,然后再挖,直至挖到那些人躺在里边宽宽松松。莫非?唉,人类总不免这样,昨日纸灰旋旋的灵堂,今日花烛高照的洞房。刚才我从獾道里过来,还看见类似场合的一出光景:一个明朝大码砖砌成的墓上,又压着清朝砖头砌成的墓。
那人走到结实的身旁,不知咕噜了些什么,结实赶紧站起来,就像让裁缝量身做衣裤一样地平展开双手,还慢慢地转了一个身,尽情地让他用秫秸比量自己。
“俺哥他是不是好来了?”结实问。
穿白布衫的人还是慢吞吞的。半天,瞥了一眼远处,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一直是打谱拖……拖到他来。”他咽口唾沫,很难为地嗫嚅着。
结实天生少了一半心眼,下剩的一半也很像固结的混凝土。莲郎和花子为此都利用他,也为此恨他,唯和花子有别的是,莲郎只恨他什么都能咬嚼的嘴、不知大小的胃而已。
花子在典卖亲妈的第二天头晌,就把得到的钱送到了媒婆“火坑老三”家里。待从媒婆家喝了盅酒出来,又在柳树窠子里打了个盹,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摸了摸腰里余下的几个铜板,喜孜孜的,便不想烟熏火燎地去回家做饭。他偏道去镇
上买了四十个粽子,渡过五龙河,刚踏上眼前的这片河滩天就要黑了。晚风有点凉,他突然地打了个冷战,不免怀疑起来。再定神看果然前面路上有个人影。是剪道的?不会。是也不怕。腰里顶多还有五个铜子。再说这里离村子不过百八
十步,喊一声就能招人来,那么是个酒醉的?哪个地方躺不好,单单趴在这么两个深湾相夹的窄道上!正思忖着,那人已跳起奔过来。咦,竟是结实!
“嘿,吓了我一大跳。”他把怀里的粽子移到身后,想就势滑过去,但被结实那结实的身体牢牢地挡住,左转右转也没得过去。他有些火,腾出一只手去推,这才倏地察觉到那拦路者眼中躲躲闪闪的杀气。
“唵?结实!你,你没吃饭吧?这我早就算计到了——这不,我给你买的粽子。拿去!”
结实感到意外,心情像徒劳的淘金者,在决心放弃开采的同时,转身发现了狗头金。他赶紧接过这串粽子,还把一个粽子角尖上凸出的一点米粒吃了,但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要……”他态度不很坚决地说,粽子却更加牢牢地抓在手里。
“吃吧。一色糯米,没有一个黄米,还包着小枣。”
“我要不行……”
“这头噘嘴骡子!”看来结实就是在打自己的埋伏,而且他也知道结实在谁指挥下打自己的埋伏了。
“你要我的不行,要他的就行?行又比我的行到那里去?”
“一个猪头!”
“甜瓜那么大的?”
“不,掉下了十斤,他任我抠他的眼睛跺泡响!”
“凭什么?”
“悄没声地把你掐巴死,扔在水里喂忘八。”
“你就不怕人家看见了我的尸首追查吗?”
“追个屁!”
“能不追?”
“俺大妈拉巴你一场不容易,你把她典了换老婆,你这伤天理的死了没人追。”结实还想多说些什么,但他很难提纲挈领地莲郎下面这段有关花子妈生花子不容易的话:那年,花子妈已经怀上了花子,都知道怀孩子的娘们嘴馋,一天花子妈从大锅里铲烀好的苞米饼子,见锅上沾着一小快焦黄的嘎渣,就顺手铲下来吃了。这时恰恰叫婆婆看到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夺过来饭铲就是一下——头破了一个窟窿,血流下来,竟不让她哭。后来看看血止不住,脸都变了色,才从粮囤子里舀了一升高粱,让媳妇自己磨红面来掩住血口子止血。赶她推好面,血也自己止住了,而磨屋地下却是一汪汪的血。
花子知道结实再往下会说什么。情急之下只好搬出刚付上聘金的没过门媳妇:“那俺丈人家不追么?”
“追你这根驴鸡巴干什么?她是野风大了肚子的闺女,不瘸不瞎,囫囫囵囵的,谁能给你!你死了你丈人正好有个理儿,再把她卖给别人。”显然这是照搬了莲郎的话。
“放他妈的狗臭屁,大了肚子里的东西就那么容易打发掉?”
“莲郎说她吃了七个红头苍蝇,小产了,还病了快一年!”
花子才要发作,忽然想到被人谋杀的处境,就压住了火,换了一脸笑,说:“你听他胡咧咧!我去看来,恁这嫂子小腚夹夹着,一丁点儿,保十个准是黄花大闺女。”他的声音忽然很甜:“她还问起你来呢,说她过门后最亲的人就是你,娶亲坐席,海碗的酱五花肉尽你吃个够,直到张张口嘴角里冒油。”
见结实砸吧嘴咽口水,花子把一直挂在结实手上的粽子夺过来,扯开两只,一个擎给他,另个放到嘴边,做出要吃不吃的样子:“结实,我和你要比莲郎亲得多。人家向我提亲时我向莲郎借过钱,他不借;不借不要紧,还说:‘你们这号穷毛,有借无还,等着我找着事干挣了钱再借吧’。满嘴‘穷毛、穷毛’地没完没了!当晚多亏恁大伯托梦给我,叫我典了俺妈,使我娶下这个媳妇,来传咱爷爷的香火。”说着一口把粽子咬去了一半,仿佛那是莲郎的头。结实虽然接了粽子,但却没吃,白眼珠子翻瞪了半天,才大气也不敢出地问:“大伯他托梦来?”
结实终于把粽子吃了。他吃一只,花子剥一只,三十九只粽子一会的功夫都让他吞下了肚。
这夜结实把花子背回了家,他怕黑灯瞎火里花子磕倒受伤。花子趴在肌骨如石的脊背上,想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古训。
现在看来花子叫他妈出嫁,算是一项进步之举。可惜莲郎读了那么多书,上了那么多学,到头来却不免染上中国历史半截腰里病变出来专事磨难妇女的病毒,患上了为了个人虚荣不惜磨难妇女的歹症(他肯定不有超过他曾祖父、祖母的成绩了,因为过分注意祖先的成绩和光荣,并以这些成绩和光荣限制自己生活的人——他必然不会再有超过胜过祖先的成绩和光荣),这不仅给自己经营了惨局,也害了结实。
大凡傻乎乎、心眼死的人,他们的记忆就像压紧了的弹簧,一旦现实的某点触动了这压抑,它就威力大发。
民国三十八年,结实为了一个一个月后致他死命的消息喜得抓耳挠腮。事情很平常:花子妈典卖给的男人生了病,她花了两块银元请了大夫、抓了药,药煎好了,他喝了一口嫌苦不喝。花子妈不敢逼着他喝,眼看着厚稠稠的一碗药就要糟蹋,便说:“罢罢罢,不喝可惜啦,我喝了吧。”她咬咬牙,一仰脖子喝了。这一碗药竟让她肝脏变大变硬,没几天他留下个才九岁的女儿,怀着过门没给人生个儿子的内疚,永别了人间。
这也算得上是暴死了。那时一般人嫁女就是卖女的中国农村,女子的暴死是一个结清买卖的机会。因此,凡娘家还有人的,只要沾上边,便都要去男家大闹一场,直闹到所有人都沾上一点便宜。既然花子姥姥家早已死绝了人,花子、结实自然就成了娘家人,再说花子妈的后夫也知道花子的格局亦非畴昔,还是老老实实地准备些钱礼,主动奉上为佳。本来两家的账已结清,哪知偏偏有人不晓“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的含义,背后挑唆,把结实推了出来。这一来周围红白大事不绝踪影的结实永绝了踪影。结实哎结实,你和莲郎都是“噘嘴骡子卖了个驴钱,臭就臭在个嘴上”。结实哎结实,你平日集市上抽人根韭菜拿人棵葱,虽说东西不值半文,可是遭人讨厌你啦!平日里到人家婚宴丧礼上赚口剩菜残羹,虽然也有时助助兴,添添哀,可人家都说你是“恶人毛”啊!结实哎结实,你去花子妈后夫家挽着袖子,高吼几声,唬人一顿,让人给你烫壶烧酒,煮一碟子花生,再加上几个切成橘子瓣似的咸鸭蛋,末了再下上一大盆头罗面掺豇豆面的玉带面,喝得晕乎乎的,吃得美滋滋的不就行了吗?你何必非得扛人家半袋麦子,再拎人家的一条咸猪腿呢!什么?你一听花子的事你就有了胆气?可你哪里知道,这是人家和花子清账时付给花子的结清钱!你有哪里知道人家凭此告你明火执仗、行凶抢劫?你不知道花子指使刘酸丁写了告你的状子吗?你不知道刘酸丁正是你前些日子挖坑活埋了的张大喇叭的亲外甥?你哪里知道他将你拿人点韭菜、大葱的小事,说成你是横行四方、鱼肉乡民的恶霸了!结实哎结实,你这个潮结实!你天生瘸腿瞎眼,人家就不信你是强盗了,就不会在你祖宗祠堂门旁墙上张贴出一个毛边纸斗方,把你的名字列上,并在名字上画一个打发你上西天的红勾了!结实哎,你这个潮结实,你还等什么!你哥——就是花子,他不能来,就是他主张非杀你不可的!我想救你,可是这场面又有谁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就算我的干预引起了注意,到头来花子反会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他会亲自埋你。如其他来埋你,你带着生的绝望去死,不如他不来,你还能赴死时带着生的希望。
土坑挖完了,这时来了一个穿制服打绑腿的人,凑在挖坑人的耳朵边说了些什么。他是来催促执行“教育”之刑的。在结实替别人挖这样的坑时,他也曾这样对结实耳语过。
他离开后,结实小心地问:“俺哥他要来了?”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挖坑人慢慢地摇头。
结实明白自己的死是不免的了。他对挖坑人说:“二叔,给我抽袋烟吧!”
挖坑人递给他烟袋烟锅。
他抽了袋烟。又说:“二叔,我再抽袋烟中不中?”
他抽完了第二袋烟,小心地看着挖坑人的脸,紧紧捏着烟袋,好像很抱歉自己拖延了人家宝贵的时光。尔后,又小心地伸出一个指头,说:“二叔,再让……”
第三锅烟抽完了,他将烟荷包裹住了锃亮的铜头烟袋锅,双手递给了挖坑人,说:“唉,再捞不着抽烟了!二叔,你动手吧。”
他夹起破面棉被,跳进坑里,蹲下去,拉开棉被披在肩上,缩着脖子,仰望着上面的人。
挖坑人向下扒拉了些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火了。他的脸红到脖子,青筋弯弯扭扭地暴突在额角和耳根,他发狠地高吼:“我爱煞恁姐,结实!拿被捂住脸!”结实就这样活埋了。
结实被活埋后,花子更令人敬畏了。渐渐连外边的头脸人物也来找他主动搭话,而且口气也显得低声下气,无不把他的意思当作自己的意思。
照花子的意思,莲郎才更该活埋,活埋的理由更充分。
“不知莲郎跑到哪里去了,知道在哪,抓回来用镢头夯死也不解恨!”活埋结实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听见花子这样自言自语。从这些话里我推断莲郎离死罪还差一截子。还可以推理推出花子为莲郎罪得其名而伤脑筋。如果花子是中国古代的皇帝,如果把小唐庄民心民情的环境用乘法乘几遍,扩大成一个国家,如果小唐庄不是一个庄,和外省外市外县外乡的关系不像国家与国家,莲郎不是活在花子打捞不到的外地,他早就踏上去西天的明光大路了。然而时代渐已文明,就算花子是皇帝,皇帝杀人也要有些政策和策略。幸亏花子的“群学”知识还不太丰富。倘若他真的位尊五九,又知道农民意识某点无限放纵的顶峰是当皇帝,那他就一定会借此大作文章,让农民在感觉上承认自己便是天下的至尊至荣,然后再给莲郎定个藐视他们其中的一个就是毁坏整个天下的罪名,莲郎岂能够有呼吸之理耶?
果然,思索是打开天机的钥匙:花子终于发现莲郎一种超级的大罪。那些必须上纲、变形、改质等政治手术才可立罪的罪状,与它相比它灼灼刺目,咄咄逼人——莲郎是汉奸。
“莲郎是汉奸。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知道他在哪,抓出来镢头夯死也不解恨。我小时候就看出他是块汉奸料,你在大圈里拉泡屎,他也嫌你蹲毂的离他近了,臭了他的鼻孔眼子!大了胆了!”黑嘴唇,黄牙板,一有这套话就是金口玉牙里说出的圣喻。
那天两个日本人同一群皇协军进了庄,的确去了莲郎家。他们与莲郎以往见到的日本鬼子相比,客气得惊人,简直近似卡通影片慈爱的虎爸爸,热心的熊妈妈。他们中国话讲的极好,如果不是那副改变不了的马来型体貌,你也还会以为他们是穿着日本军服的二鬼子。他们说他们很尊重莲郎的曾祖父、曾祖母,还有他忠于清室的祖父。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请他去满洲参观一趟。再商讨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宏业,造就美好的“王道乐土”;另外也顺便看看他家的藏书。对这一切,莲郎均无话可对。他像晕车晕船很厉害的人,表示什么情绪也都困难。他知道希望虎狼饿了吃根萝卜是可笑的,但他还是怀有这种希望。不得已他领他们进了藏书房。在这里日本人发现了莲郎曾祖父的一批麻纸手稿。
这批手稿是莲郎祖父在刊母亲遗文时记出的。以往,莲郎父亲到乡下来变卖田产时,曾说过自己父亲当时没把它同母亲其他笔记同刊的原因。这倒反而引起莲郎要看看它的欲望。它涉及史学、诸子、医理、天文、释典、道藏……叫莲郎奇怪的是道藏方面研精覃思,不遗余力的地方竟为符箓咒语。昨天他又翻了一下,立刻被医理诸条中有关狐惑、狐媚的叙述吸引住。他一气读到道藏的有关章节,才意识到这是一部绝顶的奇书。
这这书至奇的地方在它出于深学却也详细地记载了历代民间的邪术妖法。譬如小盗如何从门缝向屋里吹熏香,再进去让入睡的人起来自献密藏细软;拍花贼只要向孩童头囟门一拍,便会使孩子相信他们虚幻的哄吓之说;白莲教的首领怎样煮仙水让信徒喝下而嚼石如肉、登高楼如履平地、不畏水火、刀枪不入、入云摘桃、断头重合,乃至召唤各路神仙、古代帝王将相显形附体……但这书的宗旨并不是让此等物事发扬光大,而是力抵其恶劣,并引经籍典,说明造成这等幻象所用的药物,及药物古今文俗的名称,还把它们医用临床范围和歹徒术士通常使用它们的方法加以对照。莲郎边看边想:“勿怪祖父违背母志,原来老奶奶还把历史上的怪异事情巧妙地与邪道恶术对照了。要是刊刻了它,老古板们怕要闹炸了湾。不过拍花药为什么要用酒调,调好后为什么要隔着猪尿泡握在手里;燃烧起来使人产生幻觉的草药必须借烧符焚录的掩护才可遮人耳目等这一类的分析,也会让人生疑,就像无聊之徒看《阿Q正传》不去想它概括意义的远大,只顾追索它是不是作者之经历的效果一样。再者,流氓骗奸妇女,癞汉鸡奸同性的歪方邪法的记载与批判,也可能让祖父觉得刊后有损母德……对,祖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类学问被人掌握,容易与作者的初衷相反,况且人类性恶的极端之举,更能攫取人心。”
“吆西吆西!”日本人的尖叫让莲郎打了个激灵。稿本里夹着的一张白描曼陀兰被一个日本人发现了,他情不自禁地夸赞。莲郎这时出了一头冷汗。日本人大大咧开了嘴:“要的要的。”——他要这张曼陀兰?曼陀兰,这是曾祖母书中多次提到的致迷呈幻的主药,又名洋金花、醉仙草、闹羊草、臭蓖麻、大麻子……
莲郎想到一本书上说的印第安人现神的方法——一种由蘑菇制作的致幻剂,吃了它,斑斓彪炳的宫殿楼阁,迷离荡漾的湖光山色,不可名状的飞禽走兽……奇景异象皆可出现,南美土著奉这种蘑菇为“显灵的圣物”,是“神之肉”,在举行盛典时祭司把他浸泡在酒里,祭祀的人喝了酒,就会感觉上了天堂。曾祖母手稿里也有关于“笑菌”致幻的介绍——把这种菌子浸在酒里,人饮下去令哭则哭,令笑则笑,多饮后不由自主地跳舞,发抖,打颤。饮者醒后述说自己看见周围的人或硕大如金刚,或渺小如蝼蚁。土人的酋长因为掌握着这些药物才代代居为首领的。如果日本人把这本书拿去,即便没有按图可索的笑菌,却可按这张白描图找到曼陀兰,用它伤害中国人或利用中国人……莲郎没有勇气向下想了。
刚才发笑的日本人,抽出白描图举远一些看着。
“这本书决不能落在他们手里!”爱书如命的莲郎忽发此想。凭着这一闪念,他就不具备汉奸的资格。如果这一闪念因为行动后果壮烈而被难,再经笔力扛鼎的作家宣传,他有当民族英雄的资格。诸多英雄出自作家之手。
“您画的?”他问莲郎。显然他们一时忘记了莲郎的曾祖母还是清代著名的女画家。
心急如焚的莲郎被突然一问,一时不知所措,在日本人咄咄逼人的眼光下有些慌。“是,是,这是医书,也是我写的……”他觉得失口了,在心里暗暗骂自己:“蠢!此地无银三百两。”
“哦,那得拜读啦。”日本人放下画页,又去翻弄别的书籍。临走时他们做出命令性的建议:明天来车接莲郎,今晚把所有的书籍都打件装箱,随车带上。
趁着人出去的片刻,莲郎急忙地把曼陀兰的图画吃了下去,估计了这本书的关键著述所在,撕了下来,别进裤衩里去。
皇协军们留了一些人捆书装箱,他们没有让莲郎在一旁,而是把它关在院南磨屋里。此时莲郎便转动心机。把手稿转移,无论是磨盘下还是屋笆上都不妥,烧掉了可惜,也没有火,而带在身上……正万般无奈,他忽然看见了我。
关于我和莲郎的这次会面有三种传说。一种:莲郎被日本人关在磨屋里,求生无术,寻死无法,时至半夜,磨上的油灯忽然自灭自明,他心知有异,屏气搜寻,果然在墙角里看到一只小狐狸。小狐狸人状站立,向他点头招手,他跟着它穿过窗户棂子跑了。另一种:莲郎被汉奸禁在家中,连睡觉也有人看守。夜里看守鼾声雷响,他睡不着,只好靠一本《诗经》打发时光。时至半夜那《诗经》的书页忽然哗哗自翻,抬头看原来是只玉面小狐狸在捣鬼。他不耐烦地朝它挥挥手,没想到它不慌不忙反倒坐了下来,乜斜着眼瞟他,口吐尖声尖气的人语:“咦,只许你当东洋狗,不许我看《诗经》?”莲郎受刺激,怦然心动:“我还算人?连畜生都不如!”于是当夜就跑了。还有一种说法:莲郎被一群汉奸往城里押,路遭大雨,躲进一座古庙里,风湿雨冷,长夜难熬,众人燃起了柴火,纷纷脱下来衣裳向火驱湿。时至半夜,从外边进来一个戴瓜皮小帽,穿香色绸背子、黒绸长袍的人。来人并没遭雨淋,却也掀起袍角拧了拧,还捏住小帽上的珊瑚顶珠向四下做甩水的样子。呆了好一会大家才看清眼前竟是一只白脸狐狸。有人摸起枪朝它连开三枪,谁知枪枪臭火。
狐狸见状纵身跳上供桌,冷笑着说:“笑话,天大的笑话,光着腚反比穿衣裳更像人样!”说罢一闪不见了,它站过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张头戴展翅乌纱身穿过肩红蟒袍蓄三绺胡须老者像——他是莲郎的老爷爷,莲郎因此下定决心逃跑,去投八路。虽然三种说法各异,但有一点一致,即莲郎见到了我,选择了对得起祖宗的道路。
莲郎那夜的确逃去了。他先逃到烟台,又逃到青岛,到一个学校教学。
那夜,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时至半夜”的时候,村外猛然响起来稠密的枪声(哪是什么枪声,只不过是在空桶里燃响的几串鞭炮。桶就放在村外的树窠子里,桶口对准村子,桶下放上一大盆水,鞭炮炸响后晃动下面的水盆,声音会变大,传远,且听起来像来自四面八方)。汉奸们纷纷做应战状,我这只花面狐狸趁乱躲进了关押莲郎的那间磨屋。“狐狸进来了,门口必没有守着的人。”莲郎想到这里就冲出了磨屋的门口,翻入磨屋毗连的大栏,推倒通向后街的出粪口里垒着的砖头(这些砖头是可以活动的,以往大栏积攒的粪土多了,就把这些砖头一个一个抽下来,出净粪后再垒起这些砖头挡住出粪口),窜了出去。那天晚上他跑掉了一只鞋,丢失了裤衩里别着的手稿。他家价值连城的藏书也烧了。
谁知道那天吓跑了汉奸、火烧莲郎书房的壮举,竟和结实有关。
结实听说日本人要来了,就跑到十五里外向一个开饭馆的人说了。这位饭馆老板是结实到集市上替莲郎叫卖旧皮袄时认识的。相识两三年来,他总是叫结实打听日本人出现在何处的消息,而且得到消息,不管实不实在,必是给结实割一方熟肥猪头肉,烫一角子酒。遗憾土改前这个人南去了,否则结实何至于变成恶霸?今天肥猪头肉何以不值钱了呢?
如果不是对土改中的“过头”事情有些纠偏,花子报告莲郎之案报而难决,莲郎坟上的草早在二十年就开始枯荣了。不过只要有极左的人心在,莲郎就逃不出横死的劫数,而且死的有口难辩。
路线错了,花子没错。
在大城市教学的莲郎在文化大革命开始,被遣返回了老家。
后来莲郎自杀了,是上吊死的,吊死在他们兄弟共同的祠堂大梁上。这里过去宣扬过他们祖上的荣光,现已是村革命委员会的临时牢房。人们背地里都说莲郎受不了罪而上吊,但公开的场合却说他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莲郎自杀前,他的女儿、女婿把两家所有的积存连根挖了出来,东借西挪凑齐了一万五千圆钱,又人托人再托人,好不容易买了一台像只大青蛙似的、五十年代初期匈牙利产单缸五十马力的拖拉机,不过它却带着一个六十年代后期出产的拖斗。女人一白遮十丑,这个拖斗也遮了这只大青蛙吃油多、噪音大、难发动、速度慢、光抛锚的缺点。没想到这个铁疙瘩的价格是一万二千圆,而且介绍人张口就要“应酬费”二千元;跑腿的、说嘴的、出介绍信的、盖章的、看大门的……唉,这年头的事,虾皮蟹子盖都翻得起浪头。就这样又被她们吃掉一千圆。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呀,就像包饺子改善生活,肉馅都买了,哪能舍不得买棵葱花钱?无数的渠道都已疏通,只欠小唐庄队委会愿意接收到的证明了。这事还要证明?这样白送大队一台拖拉机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别小看了这台丑八怪,大队园里的瓜果梨枣再不愁运不出去烂掉,化肥、种子等物资,也不必全村出动步行四十里人拉肩扛弄回来;若抽空再搞点帮工运输,队里总会多点收入。更重要的是,它的贡献者希望队里看在这份厚礼上,减免对父亲的折磨。岂料凭着猪头送不进庙门,这台赠送的拖拉机竟被一口回绝了。回绝的决定人自然是队革委会主任花子。
那天花子带领民兵赶走了来探望莲郎的莲郎女儿女婿,如今又断然回绝了给全村带来希望的拖拉机,终于给小唐庄这潭死水里搅起了一丝微波。社员们背地里咒骂他们的领导是“死不了的老祸害”“酆都城门的持叉鬼”……但这波纹很快被一阵从白铁喇叭里放出的警告抚平了。花子从喇叭里告诉大家,“千万人头可能在这拖拉机马达的吧嗒声掩护下反扑过来,继续压迫剥削我们”“拖拉机开进之日,也意味着贫下中农受二茬罪之时”(花子惯于把比喻象征之虚,与被比喻象征之实迷离起来——你说这台拖拉机到底是台拖拉机呢还是个超级怪物?遗憾花子生晚许多世纪,若他生在中晚唐,读点书,一定会让李商隐愧作那种修辞风格的诗)……喝了黑五类蒙汗药的社员这才如梦初醒。他们冷汗淋淋,惊悸之余纷纷振臂高呼坚决抵制的口号。体会这些口号的狂热之情,确实是群众对花子及时指出阶级敌人破坏,并带领大家防止了阶级敌人凶残伤害的效果。
莲郎死后三个月,他的女儿女婿还在努力奔走,希望自己赠送拖拉机的成功,会换来与父亲的团圆。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军分区的首长,他是父亲共过事的老同学,经他介绍又找到了他在县革委会的老部下,再找到公社……最后公社决定替花子接受这台拖拉机,由家住小唐庄的一个公社司机和公社拖拉机站的另位师傅一道,将它开进小唐庄。
拖拉机开到公社的时间是下午,花子队的许多人闻讯赶了过去。听说拖拉机明天一早就送到大队,有的提议把它砸了卖铁或叫铁匠打成锨镢二齿钩子,但更多的人却是激动地高呼革命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花子接到这消息一夜没合眼。天一亮,他来到公社与小唐庄的必经之路,脱下鞋子枕在头下,横躺在路上。这是两水相夹的一条路,是外面通向小唐庄的唯一可以行车的路,路两边的水泊很大。这条路是当年结实打他埋伏的地方。他横躺在当年结实趴着的地方,把路挡了个严实。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了我,只听他说:“哼,谁怕你!”
“花子,怕不怕我不要紧。你要不怕拖拉机并能扛住它那才算了不起,那才能成为部落首领。”我不喜欢时髦的官衔称谓,乐意用返璞归真的老词。
“我有群众!群众需要我!”
“对伤害的恐惧,是人类结群的本质。花子,不知你发现没有,你鼓吹伤害的恐惧越是巨大,你能使人脱开恐惧的吹嘘越巨大,你被崇拜的程度就越巨大,群众就像垂危的癌症患者,最易受吹嘘药到病除的江湖郎中摆弄。”
“我有群众!群众相信我!”
“对,因为你有过使大家脱开恐惧的光荣履历。不过旧光荣绑架了你今天的虚言妄语。”
“我有群众!群众拥护我!”
“人类的自然使命是繁衍,人类的社会使命是保卫繁衍的环境。繁衍需要一个没有伤害的环境。如果人们一朝觉察自己的社会使命,就是需要维持一个不受伤害的繁衍环境,而不是拥护你,你的末日就到来了。”
这时道路的那头扬起了尘土,响起来拖拉机吧嗒吧嗒的声音。
“狗日的反革命鳖犊子,你们敢从我身上压过去,我就让你们开进疃里去!”花子不停地重复着高叫。
拖拉机越来越近了。终于,司机发现了他,没有熄火,但停止前进。司机的家在外庄,家住小唐庄的那个司机,躺在拖斗里的干草中睡着了。
“哎!花鸡子毛,闪开点,不要命啦!”拖拉机的声音震天动地,两人谁也听不清谁的大喊。“这车不能熄火,关死火可能麻烦了。”他跳进车斗里,推醒了那司机,向花子躺着的地方指指,示意让他解决本村人挡道问题。但醒后朦朦胧胧的司机只看见我蹲在路中,没看见花子。
“嘿嘿”,他笑了,但心中却是极端的畏惧,所以他的笑声像哭,很短,而且伴以鼻酸、泪涌。“毛主席万岁!俺疃子里的大仙都来欢迎我们了!”他把原先的司机摁倒在干草中,跳下去,郑重地坐在驾驶座上,踩动了离合器。
我不能眼睁睁地被压死,只好跳过花子向村里跑。我承认我被吓出了屁。但花子却闻到了粽子的味道,当年在这里剥开粽子咬了一口的味道。
那司机激动地加大油门,紧跟着我……
下午,小唐庄哭成了一团。很多人泣不成声地相告:“天塌了!”其实他们害怕的是花子生前预言的灵验,他们怕各种各样的反动派真会随时来伤害他们。然而他们却不敢相互道破,甚至对最亲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最终的担心。不过花子死后,那台拖拉机的确给小唐庄的人民做出了超大的贡献,虽然它有时吓惊了马,吓惊了牛。
花子死后不到十五年,小唐庄许多花子在位时连年三十都吃不上一口饱饭的人也买了拖拉机。我怕,我怕我这个花面狐狸早晚有一天会被这些拖拉机轧死。
1986年于南京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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