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记不住老夏的名字了，在天山的兵站都喊他老夏，只记得是两个字的名。
我按照老夏留的地址，顺着鞍山路一路打听，还好，很容易找到了那个大院子。一排排筒子楼，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单位的宿舍。老夏的大爷是个七十多岁的退休工人，一副大骨头架子，手上关节特别大，与脸上颧骨一样红且油亮，两条眉毛又浓又长，生生把上眼皮挤没了，中间是个大鹰钩鼻子，乍一看，有点像只鹰。只有下嘴唇肉肉的向前伸着，这点跟老夏有点像。
“小刚来信说你要来……”小刚应该是老夏小名，老老夏是个鳏夫，女儿也已出嫁，他一个人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
“真不好意思，回来就忙着跑毕业分配，一直也没来看您……”
“不挡害，我个老头子……”
不挡害，很多老人常用这仨字，不耽误、不客气、别担心……总之适应各种类似语境。
“小刚随他爹，鼻涕……他妈叫站着不敢坐下，身上就装两毛八，一盒红金烟……午饭搁了锅炉房温着，不让买……不让大声说话。”老人思维跳跃性很大，口音又重，我得全神贯注。
“小刚他妹妹那年出水痘，去找他小姑，他小姑夫是大夫，是个南方人……南方人才精来，人家也是大学生。那年多说话，弄个右派……要不老话说‘祸从口出’，那时候俺单位就有个……”老人讲话就像天山顶上的雪水河，遇上石头就分个叉，遇上座山就拐个弯，七分八拐回不来了。
再起个头，重新讲……
“刚才说哪里了……不挡害……小刚他爹事故了，组织给个烈士，有补贴……他妈去找，俺不要钱，俺回青岛……”怪不得老夏在天山上神秘兮兮地说他肯定能回青岛。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组织说再闹钱也不给了，他妈就找人了，跑乐山去了。组织让小刚当兵走了，他妹妹上乐山念书，和后爹不对付，跑济南找她二姑了……小刚复员上哪？上哪……想回青岛……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老人说了近俩小时，他们家七姑六舅基本全涉及到了。不过我得回单位点卯下班了，于是找个话缝赶紧插进去，给老人留下单位电话和家庭住址，匆匆告辞了……
那几年我真的很忙，老人生病，媳妇生孩子……忙起来就忘了老夏和老老夏，更忘了老夏的春秋大梦。
某一天，我们新单位的司机，拖着我跟他一起去鞍山路办事。远远的看见那个大院还在，突然就想起老夏和老老夏。我让司机自己去办事，约好几点来接我，然后我去了老老夏家。老老夏找了个老伴，家里明显看出些变化，有点像个家了。
“大爷，还认识我吧？”
“认得认得，不挡害……空手来行了，买东西花些钱……”
老太太不知我是谁，老老夏也一时不知怎么介绍，就说是小刚战友。老太太不多话，起身给我倒了杯水，转身去了里屋。
“小刚来了，前些日子刚走，去你单位找过你，说你调工作了……”
“是啊，刚去几个月……”
“嗯，不挡害……他来信了……现在来信快，四天就到。”他从抽屉里找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信很短，不满一张信纸。只说了他现在在离郭沫若老家很近的一个叫柏杨坡的地方打短工，还让老老夏的女儿帮帮忙一定找到我，说大学生肯定有办法……
我真的没办法，那时候大学生已经不值钱了，再说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是我的短板。没多长时间，我们单位破产了，领导们被一锅端着进了大狱。我们一个很有能力的同事，自己办了间公司，跟我关系挺好一老大哥。原本老大哥让我去他的公司，我知道我几斤几两，不愿给人添麻烦，就婉言谢绝了。不过，我还是鼓起勇气向老大哥推荐了老夏。老大哥问我“学什么的？会干啥？”会干啥呢？我真不知老夏会干啥……后来又问过几个人，结果大同小异。于是我按地址给老夏写了封信，我想知道他都会干啥能干啥……但他没有回信。再写一封，退回来了，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
几年后，路过鞍山路那个大院，只见一片尘土飞扬……大院拆了，老老夏不知搬哪了……
唉……不知老夏的春秋大梦是不是还做着……
20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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