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指着这张老照片向我介绍,并让我数一数一共几个人。我心中好笑:“爷爷你也太小看我的智商了吧?八个人。”“你再数。”“数一万遍也是八个!”“好吧,我告诉你,照片上一共九个人,还有一个没显像的就是我,蹲在地上扶着你二姑奶奶的,就是我妈妈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我已经存在于她的腹中三个月了。”爷爷让我仔细观察这张老照片,问我还能读出什么信息。我挖空心思的拼命思索,除了在照片的右下角一行小字写着:1941年夏拍摄于青岛之外,好像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的服装还有一点差别。爷爷表扬了我的细心观察之后,指着照片上的人逐一向我讲解起来。
照片人物概况
左一蹲着的就是我的曾祖母,她叫颜文贞(1905-1988),是青州府正黄旗知名的“全生格格”,为什么叫全生呢?因为在那个年代女人生孩子基本就是大命换小命,恰巧曾祖母出生时是难产,结果上天让她们母女平安,所以曾祖母出生就起了“全生”这个乳名。照片中穿着稍微好一点的是她的三个孩子:右一大女儿吴彬彬、右三大儿子吴胜慰、右五小女儿吴胜传。
站立抱婴儿的那位是曾祖母的弟媳王佩贞(1915-1994),我应该也叫她曾祖母,站立右二是她的大女儿颜如玉、右四是她的大儿子颜复兴、抱在怀里是她的二儿子颜隆兴。拍摄照片时,我的曾祖父任胶澳盐务局总务课长,而曾舅祖父任盐务局的职员,两个家庭的经济收入有一定的差别,所以消费水平从孩子们的穿着上也能体现出来。拍摄照片时两位男主人因为工作没有合影留念。
这张老照片上的八个人我一个也没见过,到目前为止仍然活在世上的只有三人,一位是我的大姑奶奶吴彬彬;一位是我的二姑奶奶吴胜传;还有一位是我的表姑奶奶颜如玉(现居住在北京),她是原青岛女中,现我所在的青岛实验初级中学的老校友。她参军时只有14岁,她是当时胶东军区知名的演刘胡兰的演员。拍摄这张照片时是1941年盛夏,大约八月中旬,我爷爷出生于1942年3月,按照十月怀胎的时间倒推,没有显像的爷爷应该在曾祖母腹中有三个月了,并且他是曾祖母最后一个儿子。而曾祖母的弟媳又于1944、1948、1953年连续生育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而她怀中抱着的二儿子于一年之后夭折。
曾祖母 颜文贞
吴氏和颜氏这两个家庭都得从我的曾祖母说起。颜氏家族是青州府(益都)正宗的满族正黄旗人,满清入关之后,青州府就成为清王朝入驻山东地区的军政首府。青州府北城就成为满清统治山东这一方百姓的一个独立王国,他们彼此之间互相说着从东北延续过来的家乡话,而走出这里当地的老百姓所说的却是一口纯正的青州府土话,腔调与潍坊没有太大的差别。传说青州北城叶赫那拉氏的后人执掌这一方的生杀大权,曾祖母的祖父就是这一方的最高长官。按照长子世袭的惯例,曾祖母的父亲排行第三,就只能为长兄牵马充当马弁(旧时低级武官的称呼)。曾祖母生于1905年,下面有两个弟和一个妹,没过几年一弟一妹夭折,与1907年出生的弟弟相依为命。1912年中华民国诞生,满族人出生便有钱粮的优待政策取消了,所以作为长女的曾祖母自九岁便作工养家,自食其力。先是在青州学织发网和其他手工劳作,15岁便与一帮旗人姐妹去了济南发网厂当工人,不久小她两岁的弟弟当兵去了。当时青州旗人除了达官贵人的后裔之外,大部分穷苦的人都四散谋生。在那个信息闭塞的世界里,不少人都来到了日本侵占的青岛谋生,大部分在纺织厂和卷烟厂当工人。曾祖母离家之后根据老人的习俗起了两个大名,一个叫颜文贞,一个叫汪金陵(称汪称颜是完颜氏族的谐音),她的弟弟叫颜世吾。那时相依为命的姐弟二人的联系方式就是通过熟人捎口信和书信往来。曾祖母自幼读私塾三年,“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书倒背如流,后因得知弟弟在青岛盐务局有了稳定的工作,就乘火车来青岛,再没有继续上学。大约是在1923年左右,正逢日籍钟渊纱厂竣工投产,招收大批工人,18岁的曾祖母就在当时的钟渊纱厂缫丝车间当了一名工人。
曾祖父 吴嘉璋
经过上世纪“文化大革命”之后,一切属于“四旧”的东西几乎荡然无存。这张老照片也是经过五十多年之后又从革命家庭的颜氏家族辗转回到吴家的。我曾经问过爷爷:“曾祖父长什么样?”爷爷说:“我在十一岁时,你的曾祖父就去世了,现在家中已找不到他的照片。不过他有一位很近的表兄倒是身材相貌十分接近,此人名声较大,你曾祖父在世时多次向我说过的,此人就是现在青岛地质之光展览馆中介绍的两位名人中的一位——柳亚子先生。他长你曾祖父六岁,幼年时曾同在江苏省吴江县黎里镇一起玩耍长大,看到他的照片就如同看到你曾祖父的形象。后来你曾祖父一家南下到盛泽镇,在日晖弄八号安了家,你曾祖父常说的十七孔半桥指的就是黎里镇。”
我的曾祖父吴嘉璋,又名吴步元,生于1893年。自幼饱读诗书,因为没赶上清末恩科考试,就在离开私塾之后考入南京法政学堂学习法律。毕业后,一直心仪传说中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德日租界地青岛,凭着一腔热血来到了青岛。根据当地的环境和自己的条件,他有四种职业可供选择:银行、铁路、邮政、盐务,他就选择投考胶澳盐务局,从最基层的职员做起,先后在石岛、胶南等各大盐场工作多年。当与曾祖母结婚之后——大约在1930年左右——他已升任胶澳盐务局驻胶南红石崖验放处主任。1938年,日本二次侵占青岛时,当时的局领导遵从沈鸿烈市长焦土抗战的决定,全部南下撤到大后方,留下以曾祖父为首的留守应变委员会来看守盐场。日本人接管胶澳盐务局之后,局长范楚生就任命曾祖父为总务课课长,吴家从此经济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这张照片就是当时胶澳盐务局高级职员家庭生活的实际状况。1943年范楚生局长中风瘫痪,曾祖父被任命代理局长,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
家庭的变故是从1945年底开始的,曾祖父在胶澳盐务局工作二十多年,又较好地完成了留守应变的任务,但是重庆来的接收大员,硬逼迫他走私盐,并重金行贿,曾祖父一生清廉当场退回了贿金,惹恼了掌握实权的接收大员,不久就以汉奸罪将他逮捕入狱,关在常州路看守所,地方法院判他十年徒刑。那时曾祖母一个人带领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因为家中一无房产,二无土地,仅仅靠工资收入勉强生活。所以当时青岛盐业公会出面上诉到南京高等法院,岛城第一大律师,也是大盐商周培之先生仗义执言,联合岛城盐业公会保释曾祖父,直到1948年冬,南京高等法院经审核宣判无罪释放,曾祖父白白蹲了三年牢。
这期间,大姑奶奶参加了1946年为费筱芝烈士的反甄审运动,并于1948年到解放区参加了革命队伍,1949年随胶东文协进城,成为青岛文联和文化局最年轻的入城干部。曾祖父后来曾在当时的军属自救加工厂工作,并接受了当时政府“节约检查委员会”对遗留案件的全部审查,于1953年病逝。
曾祖母的弟媳 王佩贞
照片中手抱婴儿的这位曾祖母名叫王佩贞(1915-1994),是我曾祖母的弟媳。她曾在青州一中就读高中,与建国后任山东省副省长的高启云是同班同学。值得一提的是,她在青州一中读书时的作文曾获语文老师点赞,她在初中三年级写的两篇作文,《蟋蟀》和《凄风苦雨中的八月节》被收入青州一中学生优秀作文选集《松林文萃》,因她的老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所以这本《松林文萃》如今还收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内,时隔多年还能看到八十多年前一个初中学生的作文,真是非常难得。
这位曾祖母一生相夫教子,她的大女儿颜如玉(1935- )我应该叫她姑奶奶,是值得多说两句的。因为她是我们实验初级中学前身青岛公立女中的老校友。青岛学校最早是分公立和私立中学,最初不是按照1、2、3、4等排名。最早的时候男女分校,青岛有公立男中、公立女中;私立学校有文德、礼贤。太平洋战争爆发,因为私立学校很多是英美人办的,英美人从青岛撤离之后,那些私立学校也就转成了公立,男子学校改叫第一中学,女子中学改叫第二中学。
青岛实验初中前身——青岛老二中
姑奶奶的传奇人生恐怕很少有人知道。1947-1949年她在青岛女子中学(位于太平路2号)读初中,家住利津路中段,距离学校大约8—10公里,她每天上学和放学都坚持步行,大步流星练就了一副铁脚板,所以1949年6月6日参军之后(这时已改名汪静)随军一路走到平度县,并没感到有多大困难,接着又随军南下,进驻上海,此时上海也刚刚解放。她们所在的连队就是后来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那个南京路上的好八连,知名的战友有赵大大。1952年她被组织上选派进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后来转业到北京师范学院图书馆工作。她的丈夫刘展是红军,曾任贺龙元帅身边的作战参谋,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在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刘展任35101军参谋长,她的儿子任炮兵指挥连连长,女儿是随军护士,父子三人均进入越南第一线参战,战后作家李存葆采访刘展将军的部队后写出一部巨著《高山下的花环》,后刘展将军调任中国军事科学院任军制部部长,汪静离休后安度晚年。听爷爷讲述这段往事,除了感受到76年前这张照片折射的家族历史,还让我了解青岛实验初级中学培养出那么多优秀的人才,除了汪静姑奶奶,还有修瑞娟、田麦久、盖永宁、孙广聚、刘国江、杨臣书等等。虽然爷爷数算出来的名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通过这次采访,让我从爷爷口中知道了这些隔跨时空的陈年往事。
汪静1953年9月最后一张穿军装的照片
关于那张老照片,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有了兴趣,只是年龄小,产生的兴趣仅限于“这是谁呀?”“这个人怎么长得那么像爷爷啊?”此类的问题。现在我对这张老照片的问题已远远不止这些,还有其背后的历史背景与老故事,通过这次采访我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篇文章就是我为了整理记录爷爷所说的故事而写下的,起题目时费了些功夫。起初,爷爷兴致勃勃地提议,想用“陈芝麻烂谷子”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既新颖又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特色。什么是“陈芝麻烂谷子”呢?字面上就是老了的芝麻和烂掉的谷子,指一些旧时代的事情,已经不是当下流行的了。这些家族历史的故事逝去已久,用这个题目倒也恰当。可经过一番讨论之后,还是觉得这个题目似乎也已泛着旧时的霉味了,用更简洁明了的“陈年往事”更符合主题。少了几分趣味,倒也多了几分干练,更能突出文章的中心。
相比起题目的过程,采访就显得单调了一些,无非是一张纸一支笔,一张桌子两个人。好在爷爷讲故事时绘声绘色,才免了乏味,让我能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那个年代的时光里。偶尔到关键之处,因着投入而忘记了记录,爷爷便停下来,提醒我记下某些重要的信息,免得写作时漏了一点,使读者不能完全明白。在采访过程中,尘封的往事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我也渐渐了解到了太爷爷那一辈的生活状况,知道了许多我未曾听说过的词语,也许是家乡话,也许是那一辈的老人说的方言,我将它们都原封不动地写进了文章中,原本空洞的文字似注入了活力,将那时候的人所说的话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
在爷爷的介绍下,我对未曾见过的曾祖父心生好奇,但老照片中没有曾祖父,而他又在爷爷11岁时离世,所以家中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我很想看看曾祖父的模样,爷爷就带我去了位于太平角一路和湛山二路交界处的地质之光展览馆。据爷爷说,里面介绍的名人中有一位叫柳亚子,是曾祖父的表兄,从小都在江苏省吴江县长大。他们长得颇为相像,身材瘦小,面容清秀,见到了柳亚子先生就仿佛是见到曾祖父一般。我看到柳先生的照片后,才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在文章中,为了更充分地体现那时的人文环境,还插入了许多老照片,除了引发我兴趣的那张全家福之外,还有两张值得多讲几句,就是王佩贞曾祖母写的作文。这两篇作文原是收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内的,爷爷听说我要写这篇文章之后,特地托在北京的亲戚将这两份作文的复印稿寄回青岛。费了一番周章后,这两份来之不易的复印稿的照片才出现在了这篇文章里。在我读了这两篇作文之后,不禁感叹曾祖母的才思敏捷与才华横溢,观察事物细致入微,描写环境恰如其分。初三年级的作文就能写成这种水平,而开学初三的我,却只能望尘莫及。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增加阅读量,同时也要去外面的世界多走走,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多动笔,多练习,这样才能在作文方面有更大的提升。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这一定是十分有道理的。
我愧于没能早一些了解家族的历史,也庆幸于我现在了解了。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能向老一辈的人询问自己的家族历史,我认为,不管怎么说,知根知本才是好。若你这一生都无缘了解家族的过去,兴许你是少了一份乐趣,但其实是少了一份家族文化的传承,少了一次感受旧时生活的体验,可以说是非常的遗憾。相比较而言,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幸福了,我们能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安心学习,不用早早去打工养家,不用担心战乱会随时中断我们的学业,长大后大部分人可以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珍惜现在的生活,而去荒废时光呢?人生只有三天,昨天已成为历史,明天尚未可知,只要抓住今天便不虚度。我们应珍惜时光,努力学习,在该学习的年龄埋头苦干,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拼命的自己。
老校友汪静姑奶奶的传奇人生更使我引以为荣。我们这座驰名中外的老学校也像世界上许多名校一样,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老师的辛勤教导下,我们这一代人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指导老师:范立辉(青岛实验初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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