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涧丨那些兵荒马乱的记忆…… - 世说文丛

老涧丨那些兵荒马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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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给大家添堵了……”我小哥一脸认真地对我的朋友们说。

“他是老小,生他时俺爸俺妈年纪大了,好材料都用在我们身上,到他那会,也只能咔哒咔哒库底子,将就这些下脚料胡乱拼出个他,又老又丑,心眼也不大好使……”

还真是,我是“老生子”,俺爸俺妈生我时都四十多岁了,所以小时候的我,就像个小豆芽……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一只明晃晃的灯泡,嵌在一个搪瓷灯罩里,我爸抱着我,周围是几个看不清模样的女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老爸把我扣子解开,褪下衣服露出胳膊……很多年以后跟我妈说起这个场景,老太太很吃惊,因为在我学会走路之前,老爸带我出去只有一次——种水痘。老太太说那时候我差几天一周岁,街道上通知去道济医院种水痘,老太太病了,只好由老爸代劳。那时虽然道济医院早已成了齐东路诊所,但道济医院的孙院长是我们家老朋友,所以在老太太心里永远都是道济医院。

读大学时,我们的心理学课没人爱上,开头还忌惮考勤,后来大家各种借口请假,再后来索性就不来了。所以经常只有我自己,这课也就成了我跟老师两人的聊天。我们老师姓王,是从曲阜师范临时借调来的。有一次说起人几岁开始有记忆,他说这个问题学术价值不大,应该没有定论,通常认为3—5岁,且因人而异。我说我记得许多三岁以前的事,“种水痘”时还不到一岁,再譬如古巴独立。当时我姐姐正在生病,我从我们家老收音机里听到古巴独立,就觉得独立不是好词,因为“毒”字很可疑。于是我用什么东西在一张烟牌上戳,一边嘴里嘟囔着:“再叫你独立,再叫你独立……”,我姐姐朝我吼了一嗓子:“闭嘴!你懂个屁!”还有……他听了后很肯定地回答:“不可能!应该是事后有人提起……”但他想了一会,也觉得逻辑不通,谁会反复提起这样的琐事呢?

几天后,又是王老师的课,照例还是我们俩。他一进门就一个劲给我道歉。他说他教了一辈子师范,居然差一点忽略了这么重要的课题。

“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你想想,记忆力对教学多重要……信息储备啊。”他拿出笔记本,这几天他都在图书馆查资料,已经做了三十多张卡片,他说他下半辈子就专门研究这个了。

“你的记忆碎片是‘无意记忆’,什么路径让这些记忆到达大脑皮层最重要……因为短期记忆位置是丘脑,屏状核,稀疏储存是工作记忆,只有3年时间轴的长度,大脑皮层的记忆储存是永久的。”

坦率说,他那一串术语我基本似懂非懂,只好把这些术语记下。他拿过我的本子,认真的给我改错,因为这些术语大部分我都不知道是哪些字。然后写下“无意记忆”和“有意记忆”的特征……

我当时不住学生宿舍,住在我们班主任的一间休息室。当天中午,我俩在学校对面小饭馆搓了一顿,然后回我的房间聊了一下午,很显然,王老师对我们家更有兴趣。最后,王老师总结了一下,我的记忆力来自两个因素。第一当然是遗传;第二,我的兄弟姊妹多,大量新鲜的信息不断强化我的记忆力。

我是“顶替”老爸参加的工作,之前对我老爸了解非常少,那时候我想大部分家庭都差不多吧。工作以后,从同事们嘴里才逐渐了解……老爸有三个特点几乎尽人皆知。

第一酒量大,而且喝酒不耽误吃饭。据说有回老爸买了个面盆,有人说太小了,老爸说不小,装上一盆酒够你喝一个月。那人说,你酒量大你能喝这一盆?众人起哄让试试。老爸端起酒,跟喝水似的咕咚咕咚全喝了,那一盆酒,三斤半还多。同事说这一盆酒酒量大的能喝进去,如果换成一盆面条,恐怕没人能吃得下。老爸来兴致了,去买……结果老爸又把一盆面条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水龙上把盆洗干净,提溜着盆回家了。

第二个特征的力量大,这个特征,让老爸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那时候商店进货,大包装的布都是定码定长的,一包布四百码,大约四百来斤。一般情况下都是从车上滚下来,下面有个双轮小拖车接着,拉到仓库。有回拖车坏了,老爸站在车下,让人直接滚到他肩上,硬生生扛仓库里了,距离至少也有三十米。不久,四清运动开始了,工作组搞人人过关……过程我不知道,我工作后半年就赶上一次“双反”运动,这次运动没有工作组,自己运动自己。年轻人两人一组,每两小时换一次班,逼着目标人物交代。不准回家不准吃饭不准喝水不准坐下,这叫熬鹰。轮到我和另一个同事值班,目标人老太太已经筋疲力尽。我出去买了馅饼和甜沫,看着老太太狼吞虎咽吃完,让她在小床上躺会。老太太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却不敢出声,她怕给我们添麻烦。我当时真是五味杂陈,因为我心里满满的全是我老爸……双反运动最终以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伙子,从谦祥益三楼上,纵身一跃,摔死在环球文化体育用品店门口而告一段落。那个姓郑的小伙子我认识,也是顶替就业的,我们岗前学习时同在一个组,是个相当帅气的青年。

四清工作组是不是熬了鹰我不得而知,最终落实了我爸把一包布,扛到李村集去卖了,并因此抄了我们的家。老母亲到了晚年仍念念不忘,心疼她的一件“狐狸腿”大衣,她诅咒那个拿走大衣的人,也诅咒可能穿这件大衣的人。我从我们单位一个老皮货商那里得知,那大衣不是狐狸腿做的,只是花纹呈三角形像狐狸腿而已,正确说法是“狐狸舔”,是狐狸嘴两边的那一点点皮毛做的。在二三十年代是最贵重的皮草,没有之一。老爸的一个同事,曾联合几个同事一起找工作组组长,去为老爸作证。年轻的组长轻描淡写地说,是他自己承认的。同事据理力争:“不用说一包布,就是缺了一米布也割不死账……”当然,据理力争的结果,是这位同事也背上个党内警告处分。多年以后,那个组长,青岛某中学的数学老师,被我堵在济阳路教堂门口时,也是一脸淡定。“你爸爸自己承认的……再说,那是运动,运动肯定会有冤枉的……但我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目睹了我们单位的运动后,我真的由衷佩服老爸那位同事。因为在我们单位,也就是我这种自甘堕落的问题青年敢给那老太太买饭,还有的虽然也排斥,但上级的意图还是执行得没折扣。

老爸第三个特征,就是记忆力惊人。五十年代兴大比武,最后的表演是一摞账本,看一遍,然后凭记忆重写一遍。我同事用手比划着得有桌子那么高。其实没那么夸张,老爸说总共六本。我见过商店的账本,那些小格子几毫米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数字,我连一张看不完就串行了。老爸以前在单位管账,这是个很辛苦的营生,卡尺子、点货、对账……老商业都一样规矩,叫“日清月结”。每到月底或年底,一连几天都要工作到下半夜,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老同事都说,我爸的账从来都是清清楚楚……

看来我真是库底子下脚料拼出来的,一口酒从头红到脚后跟。也曾经试过那个大包装的布,推着往前滚都费劲……看来只有记忆力有点遗传,但一看见数字头就大。照王老师的说法,是我的中央执行系统在管理这两个系统时,无法将信息与长期记忆的内容之间建立联系……听起来拗口,算了,还是“咔哒咔哒库底子,将就这些下脚料胡乱拼出个我”容易理解。

20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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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老涧丨那些兵荒马乱的记忆……》 发布于202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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