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传统的家庭大都是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出去工作养家糊口，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农耕文化形成的家庭结构一直持续了几千年。所以男主人在家里地位基本是国王。我们家稍微好一点，尤其是我们都长大以后，老父亲也常常开个玩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探索”玩完了以后，老百姓进步到不容易中毒了，各类影视开始放映。我家那时有台小电视，屏幕只有9英寸，天天吸引一群人，尤其放老片子。有天央视放《流浪者》，提前好几天就有人打招呼。
放映那天我回家晚了，家里塞满了人，黑灯瞎火的好容易挤到里边，一屁股坐在老父亲床沿上。旁边朋友提醒我：“挡住老爷子了……”屋里很乱，我没听清，随口回一句：“本老爷子专座……”朋友赶紧拉我一把：“后边……”我回头才发现老父亲在床上。我说：“哦……后边还有个老爷子。”老爷子接一句：“没事，老爷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用抢，多一个少一个没关系。”这段对话，让朋友羡慕不已，连这样的玩笑都可以……所以我家就成了俱乐部，说什么都没顾忌。
其实我小时候，老爷子还真是老爷子。
我单独跟着父亲出去，记忆中只有三次。第一次打疫苗，那时太小，还得抱着。另一次是奖励我画了“十五从军征”，领我去吃了一碗打卤面，顺便过了个生日。还有一次，就在吃那碗面不久，父亲去医院看他的老朋友，不知为什么要领我去。我很紧张，心里不愿意，但不敢有任何表示。
那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车上人很少，有几个空座位。我晕车很厉害，拼命忍住，双手死死抓住一根铁柱子，眼前就是个空座位，但我不敢坐，因为父亲也一直站着。父亲在商场工作，那会青岛中山路就那么几家商场，老爸长得有点特殊，背后都叫他“外国老头”。显然售票员认出了我爸，她看到我状态不对了，对我爸说：“外国大叔，你坐吧，你不坐孩子也不敢坐，他恐怕是晕车。”父亲的确不大像个中国人，皮肤是那种“气死太阳”的白，大鼻子，灰色眼珠。我们从小看习惯了，没发现什么，我学画后一个老师见到老爸后，想给老父亲画个头像，说等于找个欧洲模特。老爸一边向售票员表示感谢，一边回头对我说：“你想坐就坐吧……”这是什么话，怎么叫想坐就坐……我摇了摇头，不说话。一下车我就吐了，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去了，而且不能走，一迈步就吐，老爸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瘫倒，就这么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医院。回家时没坐车，我浑身无力，两条腿互相绊着，踉踉跄跄地走。父亲指着前边的电线杆：“咬咬牙，走到电线杆……”电线杆到了，父亲又说：“咬咬牙，前面那个小推车……”“前面那个……”
若干年后我步行走西北时也用这法子，咬咬牙，前面那丛“梭梭”，咬咬牙，前面那棵红柳……
回到家，母亲看见我那模样吓一跳，赶紧扶床上躺着。父亲轻描淡写说了句：“晕车，走回来的……”
这次经历，还给我养成一个习惯，公交车上不坐。前几年一个学生跟我一起坐车，上车后忙着帮我找座位，看到有人下车马上冲过去：“老师，快……”我回答：“坐什么坐，身强力壮的。”这好像是我老父亲那天跟我说的，我不记得了。
坦率说，我与大部分孩子一样，在某一个时间段里，跟父亲是有些隔阂的。父亲对我们的事从来不闻不问，无论上学工作恋爱结婚，从来不表态更别说插手，感觉就是个旁观者。
随着年龄增长，对老父亲，对那一代人及那个时代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从同事、朋友、亲戚那里了解他的经历，从各种各样的历史碎片中拼凑那个时代，从“人”的角度，从老父亲生活习惯行为方式的点滴中，努力还原那个亲近但又陌生的老爷子……
父亲13岁时，因卷入学潮被当局追捕而离家出走。原本可以继承的家业田产，被父亲转手送给了家里的佃户。这位被称作“老蔡”的佃户文革中来过我家，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在门口打听我爸的名字，邻居警惕地盯着他盘问，而身高马大的他始终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下去把他领上来，他顺手拿个小板凳坐地中间，他说他满身都是虱子，他的浑身露肉的衣服就是补丁做的，一双破布鞋前面露着脚趾头后面露着脚后跟。父亲显然没认出来，他嘟囔了好几遍，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爸显得很激动，也拿个小板凳坐他对面。两人说着说着，老蔡突然哭起来，声音一下提高了：“恁把地给我我知道，我心里供着……恁扑落扑落腚走了，赶后把我弄个地主……家破人亡啊……”2007年我们兄弟姐妹们一起去看我奶奶家的庄园，遇到一位表了好几遍的表亲。我向他打听老蔡，他不知道，说找人问问。中午吃饭时，亲戚告诉我说有这么个人，不过早就没了，疯了，不知道跑哪去了……
父亲第二次把财产送出去，是四九年以后了，这次是送给政府。据同事说这回风光，披红戴花的回到劳动人民怀抱中了……于是我们子女今后填表时，家庭出身可以填“店员”，店员属于劳动人民。
我无法定义我的老爸，因为我无法体会面对如此的沧桑巨变时一个小人物的心路历程，我不能确定如果是我将会如何，如果是我，我会不会也疯掉，就像老蔡……
大学毕业前，有同学在我家吃饭，席间说起入党，我们那时候学生入党是有比例的。同学说你得入啊，你不入身后挡住一堆人……
同学走后，老父亲躺在床上，两手垫在脑后自言自语：“君子不党……党同就会伐异……”
这句话听着耳熟，对了，是我加入少先队时老爷子说过的。还好，我这一生只加入过少先队，再没加入任何组织……
20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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