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涧丨蔷薇 - 世说文丛

老涧丨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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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个性既是命运”,我的个性注定让我的一生不那么平静。岁月不经意间带走了许多故事,回忆的色彩逐渐褪去……在它们彻底消失之前,我尽力地靠日记、靠照片、靠残存的记忆,把它们写下来。

……
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公要蔷薇处处开
也叫我们尽量地爱
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
蔷薇蔷薇处处开……

《蔷薇处处开》这首歌,上点年纪的人都耳熟能详,我听到这首歌时还是个小孩子,是那种手摇的唱机,黑胶唱片。

住在江苏路北端的人应该记得,曾有那么一个小院子,蔷薇把院墙整个围起来,不是常见的细碎的小花冠,而是更接近月季,这种蔷薇我再也没见过。每到夏季,粉红色的拳头大小的花爬满墙头。从上海路走到六街口,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一片红。推开老旧的木门,下几步台阶,是一条砖砌的甬道,两侧是花圃,右手花圃丛中埋着一口大缸,缸里有几尾金鱼,两尾黑色的,是“望天”,还有一条不知道叫什么,头很大,像个绣球,从头到尾由金色逐渐过渡到白……当然,那是在文革前。

伺弄这些花花草草的是我们对门邻居王先生,大约六十岁上下。据说是清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曾为光绪皇帝写《实录》的王垿的孙子或者是曾孙。王先生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戴一副近视眼镜,有点驼背,夏天常常把折扇插在黑色麻纱的领口,弯着腰,摆弄他的花。我喜欢帮他喂鱼,黄色的小纸包,上面印着条弓着背的大尾巴金鱼,还有几条竖着的水草,里面是鱼虫,有点像虱子。他手里端着个紫砂壶,指着那条“大头”鱼说:“你们俩挺像啊,都是大头……”我小时候身体像棵豆芽,脑袋就显得大。

文革开始了,最先被抄家的是王先生家。

旁边胡同里住着个青年,就是大人嘴里那种“不着调”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什么“青年造反军”的头头。平时话都说不大利索,红胳膊箍一戴,立马抖起来了。领着一大帮人,当然少不了街道干部和那些积极分子。他们连在门口喊几句口号都省了,直接冲上楼砸门……我坐在对面山坡,看见那个青年不知拿了什么,一溜烟跑回家,马上又回来,然后又跑回去。王先生家其实没多少东西,但既然是抄家,总得烧点什么,最后只有几把椅子和衣服,火焰没有一点气势……

当天深夜,王先生敲开我家门,跟我爸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一会儿我妈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圆鼓鼓的,用黑布包着的东西进来了,老爸踩着椅子,把那个东西放到我家衣橱顶上。

第二天王先生就被遣返了,一起走的还有王先生的父母,一对病病殃殃下不了床的,八九十岁的老夫妻。最让人揪心的是他家的老妈子,包着小脚的王奶奶,哭着喊着不走:“俺一辈子都在这个家,恁叫俺上哪去啊……”街道上一个老头,不知道是个什么干部,大家都叫他老M,大声呵斥:“你是劳动人民!他们剥削你一辈子了,你还没受够?你什么觉悟……滚!”可怜的王奶奶掂着小脚,提溜个小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知道这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去了哪里……

王先生的老伴已去世,大儿子在河北,几个女儿已出嫁,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已经工作了,被遣返的只有仨老人。当两个老人被连拖带拉好容易弄车上,老太太看起来已经不行了,老头也是奄奄一息,王先生胸前挂了块牌子,上面只打了个×,估计没找到个会写字的。

“这些都是资、啊资、啊资产阶级东西!给我铲、铲了……”于是那些花瞬间变成烂草,水缸也被挖出来,花花绿绿的很漂亮,被街道干部扛走了。蔷薇却麻烦,因为浑身是刺,根部跟我手腕差不多粗。老M与那个邻居青年耳语几句,青年点点头,招呼着众人匆匆走了。过几天来了一大帮人,老M带队,带了各种工具,还有一个“花把式”。那个花把式蹲着看半天,眼神不仅有惊奇,还有敬畏……挖走花那天我没见到,回家时只留下一个深达两米的大坑。

时间不长王先生自己回来了,老太太其实当天就去世了,老头没几天也走了。我老爸深更半夜端着那个圆东西送给他,王先生悄声说:“不要了,送给你了。”老爸说:“那不行,这么名贵的鱼我不会伺候,养不好可惜了。”很多年以后老爸告诉我,那鱼是中国最贵的,已经被王先生养了三十多年……

老M住在离我们不远,他家旁边是个大院子,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那丛蔷薇……不是一棵,而是九棵,就伏在老M家与那个大院子中间的墙上。可能是为运输方便吧,那些枝枝蔓蔓大多被砍去了,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有十几米的样子,仍然是郁郁葱葱。

王先生什么家务都不会,老妈子走了,他只好自己学着做,俩儿子话都不接他的茬。家里被抄了个干净,他得养活自己,于是擦烟斗、糊火柴盒等各种能找到的加工活他都干,只是很少说话,背驼得更厉害了。没人的时候,他会在那个大坑前站一会,有人出现,他立刻转身走开。

半年后的某一天,老爸下班回家,我听到了对面的开门声。王先生声音压得很低:“那鱼死了……”老爸问:“怎么回事?”“鱼虫没了……”然后一连几天没见到他。有天凌晨,我一向睡觉惊醒,听见有人蹑手蹑脚的下楼,虽然非常缓慢,但老旧的木制楼梯还是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发出吱吱的声音。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因为那段时间,不断地有人在观象山上自杀……果然,天刚蒙蒙亮,有人在院子门口喊……当我们几个邻居跑到山上,只见他斜靠着一棵黑松,神情十分安详,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他的紫砂壶,发出浓浓的马拉硫磷的味道……我们从气象台借来一辆地板车,把他送到市立医院。他的一个儿子来了,只看了一眼,说了句:“我们不管……”走了。

不久后,我又到老M那个大院子玩,突然发现蔷薇不见了。

“蔷薇呢?”我问住在那的一个邻居。

“死了……老M头好一顿费事才弄走。”

“哦……”

唉……那花,也是有灵性的……

20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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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老涧丨蔷薇》 发布于202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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