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84岁的母亲病逝于青岛市立医院,我又来到了这座护送亲人去天国的最后一个驿站。这里已是初具规模的青岛火化场。经过文革洗礼之后,火化已经普及。母亲生前是受过洗的基督徒,早已自备了去天国时用的镶有红十字的白被白帽,告诫我们她的后事一切从简,她的天国是极乐世界,那里没有哀伤。半年后我们送她的骨灰回青州老家,偶有机会前去扫墓,无非献上一束鲜花,寄托我们的哀思。我们知道她在天国是快乐的,所以心里很安宁。那时的青岛火化场设备简陋,逝者由家属亲自抬到火化炉的门外,存放骨灰的大楼似年久失修,门窗破败,阴风习习。因前来祭拜的人不多,偶有无名旋风将纸灰吹起,所以也令人汗毛倒竖惴惴不安。但那时的空气好像也比较清新。
今年正月初二,岳母走完91岁的人生路,我再次来到这阴阳相隔的驿站。目睹场景,记忆倏然勾起无限遐思。
岳母病卧床已四年,尽管护理们尽职尽责从未让她生褥疮,但疾病还是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多次要求安乐死而不得。她的一子二女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尽心尽力尽责无可挑剔,眼看着彼此的痛苦却爱莫能助。除夕上午,我陪夫人前去探视时,她尚且情形,年夜饭是妻姊陪同,初一上午,大舅哥还喂她半个苹果,陪护说她晚餐吃了12个饺子。半夜发现喘粗气,吸上氧气不到十分钟便安然逝去。这一切来得都来得那么突然而又自然。尽管我们都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悲痛还是由衷的,潜意识中的感觉大约也是相同的:啊,终于解脱了!大家都解脱了!
再次来到这个驿站,场景与记忆则不大相同。院内人头攒动,车满为患,新辟的祭奠场中烟火缭绕,人们大都是来祭奠亡灵的。有手持鲜花、花篮花圈的,有烧香烧纸烧供品的,但送逝者进入火化程序的不多,所以手续办理迅速,只在小型告别厅中举行短暂仪式,由工作人员推送岳母进入最后程序,送葬人员免入,约定三日后取骨灰。这是我近二十年来首次近距离目送亲人的场景。之前也曾多次来火化场送长官和亲友,但只在大型告别厅中例行公事,印象并不深刻,直到初四上午十点进行最后的仪式,才亲身領悟现代火化场的氛围。65岁的大舅哥手捧岳母的骨灰盒引领众人去祭奠场,这里已人满为患, 烟雾缭绕,火光烤人。选一个偏远的上风头位置,摆上骨灰盒及贡品,因众子孙均表孝心,仅焚烧冥币遗物就持续了半个多钟头,风卷纸灰漫天飘舞,烟熏火燎令人窒息,站在一旁的我忽然记起鲁迅先生等待其父咽气时的心情:快点吧,快点吧!好歹挨到磕头告别项目,我已被熬得呛得精疲力竭。按长幼排序依次磕下来,别人默祷的台词不得而知,及到子女架着我跪下去,心中除祷祝老人家一路平安之外,还加上一句“快饶恕您的众子孙吧!”恭恭敬敬地磕完三个头,赶快逃离现场。接着是护送老人暂住存灵大楼,再去九峰岭办理十年前就买好的墓地入住手续。幸亏各家都有汽车,操持完毕时过正午,现代的青岛火化场,虽不说是身居闹市,但周边建筑己连成片。规划布局和设备配套已很先进,但毕竟不是个引人入胜的去所。尤其是那刺耳的嚎丧声,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再加上那烧香烧纸烧遗物的怪味,实在令人望而却步。
四十多年前我在《马克思和她的三个女儿》一书中读过马克思离世时的场景。在他弥留时只有恩格斯和医护人员陪守,马克思灵魂出窍后,恩格斯出来对众亲友拍手称快,他说:“太好了,太好了,从此之后马克思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了,从此之后马克思不再听政敌的围攻了!”台湾文人李敖曾说:纳粹屠杀六百万犹太人时上帝在做什么?释迦牟尼时的佛教是美好的,只因佛教国产化之后才形成了有国人特色的生死观(大意)。十几年前我在伦敦参观过马克思及其妻女的墓,让我立即联想起青岛的万国公墓,不管他们是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向活人展示出来的天国永远是美好的。厚养薄葬是我们祖先倡导的美德,哀荣仅仅属于达官显貴和那些生前作孽无端生怕死后遭报应的人,平头百姓何须效法?那些见了庙宇就烧香,见了泥胎就磕头的人,恐怕八成是心怀鬼胎心绪不宁的人。假如人们都能日行一善,问心无愧,等待他们的永远都是天国中的极乐世界,何惧之有?
为岳母送葬回来,我把三次身临其境的感觉进行比较,虽然由土葬到火葬是社会的一大进步,然而国人的丧葬习俗是文明了还是倒退了呢?半个多世纪里,国人由挨打挨饿步入了小康富裕,改革开放方方面面都在与国际接轨,唯独这送葬习俗却借着物质文明背道而驰,不仅花样翻新丑态百岀,其至超过了祥林嫂对鬼神的将信将疑的程度,这难道是物质文明决定的精神文明吗?于是我有感而发,对妻子和儿女们说:“人啊!初来世上,众人都笑着迎他但他却独自哭啼;离开人世时,众人都哭着送他,他自己是哭是笑无人知晓。我也65岁了,本来活得一兜劲,来到此地忽感来日无多,记起了朱自清写的《背影》,更需珍惜大好时光。我一生阅人阅事无数,只是少替自己打算。今日触景生情,感觉如同吴祖光先生一样,生正逢时,余生只求过得好,病得晚,死得快。活着就活出点高质量,死就死出个高水平。死后不留骨灰,絶不与活人争地盘,决不给后人添麻烦。兵马俑如何?十三陵又如何?我连草没了的一堆荒冢也不要,老两口的骨灰在奈何桥上凑齐,往大海一扔完事。三维之外的事由后人猜去吧!”这就是我的生死观。
写于2007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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