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纪事》中记载的历代学人对这首词的评论,有赞赏者,有不解者,却绝没有质疑其为错讹的声音。有人实在觉得全词古怪,干脆为它敷衍出一段段带有灵异性质的、更为古怪离奇的故事作为解释——就连《失调名》这个题目,也体现了编者的态度是充分尊重、而不是质疑文本的来历。
这种现象昭示了一个事实:中国古典文学的创作与诠释之间,存在着某种“分裂”。
同一个人,既要自己创作文字,也要诠释前人作品,但对待这两件事时,总是秉持着全然不同的心态。自己创作,无非言志抒情,没有几个作家像司马迁一样,有探究天人、字字深意的心志。但因受过严格的经学训练,诠释前人则绝不敢以“言志抒情”的心态轻松视之,必要将前人的文字视为“微言大义”、并摆出为圣教作注解的姿态方敢发言,或者虚造一些传奇事典以增添其精彩性。这就造成了诠释领域的两种弊端:一是虚造故事,二是过度解读。
总之,诠释者的敬畏姿态始终朝向前人的背影,而未曾朝向真实。作者无论如何别开生面,总易被诠释者把文本拉回到圣教或传奇的领域之中。
质疑——以及从质疑开始生发的考据、实证,在吾国古代观念中是稀缺品,必待乾嘉诸公方才具备。但凡是古人的遗墨,很少有人敢以己意忖度,即便有些想法,也必待自己成为古人,才能去享受同等的权威待遇。
此外,这首被认为“失调名”词的上下两阕,虽在声韵、场景、季节、情绪等方面存在着明显不同,却在古诗词的创作领域被视为合法。古诗词的赏析本就存在着根深蒂固的“非理性”特征。尽管在实践中,少有词家会刻意在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景里跳进跳出。
在学校里的语文课上,如果教师使用理性元素分析一首词:何处是借景抒情,何处是移步换景,描写顺序是先上后下还是先外后内……恰好与古词风味南辕北辙。
失调名
[宋]李清臣
杨花落。燕子横飞高阁。
长恨春醪如水薄。春愁无处著。
往年曾宿王陵舖,鼓角悲风。
今日辽东。旧日楼台一半空。
《尘史》卷中《神授》:
……李邦直作门下侍郎日,忽梦一石室有石床,李披发坐于上,旁有人曰:“此王陵舍也。”梦中因为一词。既觉书之(词如上略)……后李出北都,逾年而卒。王陵舍乃近北都地名也。
《过庭录》:
李清臣邦直平生罕作词,惟晚年赴大名道中作一词云:“去年曾宿黄陵浦,鼓角秋风。海鹤辽东。回首红尘一梦中。”竟死不返,亦为诗谶也。
《艇斋诗话》:
李邦直小词有云:“杨花落。燕子飞高阁。长恨春醪如水薄。春愁无处著。往年曾宿王陵舖,鼓角悲风。今日辽东。旧日楼台一半空。”亦佳作也。
(选自《宋词纪事》第58、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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