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中)
父亲有位异母哥哥,我叫做大爸爸(伯父),但我没见过,我父母对他的评价也很不一样。母亲提起张家的人一般都是显得很凝重、很不开心,可提起我这个大爸爸却显得很轻松,总是笑笑说,家里把他从小惯坏了。
其实他这个人倒是没什么心计。因为从小宝贝得不得了,他母亲结婚十几年,第一胎生下的一个男孩二十多天就夭折,后来虽怀过孕,但是就是坐不住胎。一直到了三十几岁,结婚都十几年了,才生下我这个大爸爸,因此这个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
我大爸爸生下来后老打哈欠,他母亲就觉得是上来烟瘾了。她每天抽大烟时,就往孩子脸上喷烟,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不喷就不行。大人当然知道这不是好事,所以孩子生下八个月后就让他戒烟。可是每到这个时候,我大爸爸就直着脖子拼命大哭,他母亲也在旁边心疼地哭。于是在戒烟的头三天里,他母亲曾几次要给他喷烟,被别人制止了。三天后终于不哭了,好歹把大烟给戒掉了。
由于我的亲奶奶是个姨太太,对她来说,大太太是东家的女儿,她还是要小心翼翼地侍奉这个大太太,不像有的姨太太得宠就不拿大太太当回事。因此大太太把家务方面的事就交给我亲奶奶管,她自己全身心地都在这个儿子身上。加上家里佣人多,大家都在夸这个大相公长得好,也都更加用心照料。
大太太除了抽大烟,就是她的宝贝儿子。儿子稍有不适,就请大夫、吃中药,这反而使孩子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好歹总算是上学了,可仍然是三天两头生病。他母亲也不敢再逼他念书,只是随他的意,所以学习成绩自然不好,总是考不及格。这样在学校里总是遭到同学们的嘲笑,他母亲真是心疼得不行。所以每当考试前几天,总是由父母陪着,家里掌柜的也帮着复习。每当他复习功课时,一家人谁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影响他学习。可是等考卷下来,他母亲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总是低着头说不及格。没办法家里只好随他去了,他也就越发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他十几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家里都慌了神,请了最好的大夫天天陪着,中药泡着,好歹是把命保住了。他母亲看到保住了孩子命,越发不敢给他一点委屈受。他说话往往云山雾罩的,有时为了引起别人的好奇,更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他脑子有毛病,缺根弦儿,所以外号就出来了,叫他张大傻子。后来这个外号传到他母亲耳朵里,他母亲虽然又心疼又生气,但是也没办法。
他比别人优越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姥娘家是诸城有名的大地主,过去有钱人家在女儿出嫁后,经常要去婆家看看。每当娘家打发人来看姑奶奶,马车上总是拉着不少吃的穿的。这一点比起我父亲这几个孩子,他就是高高在上。不过我母亲说他并不是霸道,也并不看重东西,只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别人注意了他就很得意。他母亲抽大烟,身体不好,在他十八岁时,不知什么原因就去世了。他母亲弥留之时,唯一挂念的就是这个儿子,她一直叫着儿子的名字,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我大爸爸就是不到跟前去,说他怕死人。
我爷爷看到我大爸爸没有了母亲,也觉得很心疼,转过年来就给他办了婚事。给他找的媳妇,娘家是青岛有名的资本家丁家。我大爸爸这个岳父(丁敬臣)在青岛有点名气,家里开着煤矿,在青岛也有买卖。他家的别墅在大学路十六号,花园洋房。花园非常大,四层小洋楼,后面还有一个四合院式的院子。丁家不仅有钱,还是风头人物,在官场也颇有人脉,我爷爷很高兴和他们家结亲。因为我爷爷感觉到光有钱不行,还需要有点势力,所以非常恭敬地对待这个亲家。
我大爸爸的婚礼办得非常奢华,结婚后因女方家里觉得我大爸爸没学问,我爷爷就出钱让他和老婆带着掌柜的到日本留学。上了一个学期,放暑假时回来了,再也没去留学。结婚后夫妻感情还挺好,丁家看他没事做,就在自己的买卖中给他找了一个位置,按照襄理职务开着一份工资。可是我大爸爸却并不愿意去上班,只是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去拿钱。这样岳父渐渐地颇有微词,岳母是姨太太,还怕别的姨太太笑话,就替他瞒着很多事情。
我大爸爸随便说话习惯了,想说什么不管不顾顺嘴就出,为此得罪了很多人。举个例子,我爷爷的亲妹妹给潍县状元王寿鹏做儿媳妇,家里人口不旺。王寿鹏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我的老姑父,有一儿一女;二儿子两个女儿,三儿子一个女儿,三儿子二十六七岁时生病去世了,所以第三代只有大儿子这一支生了一个儿子。当我大爸爸到他姑姑家看这个孙子时,看到孩子身体不算好,挺瘦弱,我大爸爸随口就说:“你这个孩子扔了可惜,留着愁人。”全家人一听都黑了脸,但也拿他没办法。后来还是另一个姑姑说了他一顿,他也不在乎。
由于平时说这样的话有增无减,他和岳父家的关系也越来越不好。他岳母守着我亲奶奶就说过,丁敬臣说,他一辈子做事没走眼,怎么就瞎了眼找了这么个女婿,深感后悔不及。我大爸爸跟他的岳母更是经常吵嘴,有一次我大爸爸夫妻俩回娘家时向岳母借五十元钱(当时一袋面两元五角),但岳母说不借。大爸爸就说,我今天非拿到钱不行,要不我就绑架你。由于他对岳母一向不敬,说话随便,岳母也不和他说正经话,就说你绑架也不行,就是不借。我大爸爸临走时就把他岳母大衣穿上,回家后找了个包袱包上藏起来。他老婆当时也没注意他穿的是什么,后来她妈妈来电话说大衣没有了,是不是叫你丈夫拿去了。我大妈妈好一顿找也没找到,就回话说没有。第二天,我大爸爸就把他岳母的大衣送到当铺里当了一百元钱,买肉买鱼买酒,请岳父的弟弟们吃饭。吃完饭他把当票拿出来说,今天我请客花的钱不是我的,是我把大姨太太的大衣当了100元,付了今天这顿饭钱,说完把当票扔下就走了。他岳母知道后是又气又急,也没办法,只得加上了三块利息,把大衣赎了出来,还嘱咐旁人千万别告诉二姨太太,怕丢人。
四九年前夕,丁家一家人去了台湾,我这个大妈妈也随娘家去了,就算和我大爸爸离婚了。可怜我大爸爸身边竟没有一个心疼他,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大家庭中。异母弟妹也看不起他。经常说些让他不舒服的话,家里还用着厨师,饭还是在一个桌上吃饭。我奶奶虽是大爸爸母亲家的佃户,因为有了孩子三男二女,我爷爷也很看重她并给她买了钻戒。在亲戚朋友眼里,知道地位提高很大。对这个大爸爸从来不理会。孩子们看母亲如此,更不尊重他。更深的原因昊他将会分得一份家产。弟妹的冷言冷雨让他实在忍不住怒火,给了她二妹一巴掌,这简直惹了天大祸,全家人朝着大爸爸开火,大爸爸跑出了龙山路14号,跑到亲戚家,后来我二姑大姑,带着人打到亲戚家,这个亲戚都知道大爸爸在家里的状况,就仗义直言,不准到我家打。姑姑觉得丢脸只好回家了!回家后把大爸爸房间泼上水,床和被全都被水波透了。大爸爸实在回不去了。亲戚劝他回潍县吧,大爸只好找亲戚去奶奶家交涉,把他平时用的打包回到了潍县。那时潍县有些房子,住是没问题,生活却没办法。村里有些泼皮,就商量我大爸爸扒坟,那时候随便扒人家祖坟政府也是管的。让我大爸爸带头,一帮人把祖坟扒了,当然给我大爸爸一点钱,其余别人都拿走了。我大爸爸又把潍县的房子卖了,手里有了点钱,成天请人吃饭。后来有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跟了他几年,后来没钱了也走了,我大爸爸四十多岁贫病交加死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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