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闽北见闻录·考亭17号邮箱（一）

位于考亭路上的中国邮政17号邮箱

木结构的街亭，或凉亭，也叫过雨亭，架在下考亭村南北中心街上，几乎横跨四米宽的街道。我喜欢“过雨亭”这个称呼，因为偏女性。说它偏女性是由于它像把一直撑开的伞，从外形到内在都拥有女性温和的情怀。雨和雨季是村庄生活必须经历的事情和过程，一方面明亮浪漫，一方面灰暗潮湿。喜欢的人会站在亭子内看雨，听雨水敲打亭顶黑瓦盖的声音，听够了，再凑近亭子边，伸长手臂接些雨点儿，凉凉的，有时候温热的，感知自己处在什么季节。不喜欢的则呆在亭子周围一层或两层的青砖屋子里，扭亮台灯，靠床头翻开一本书看，或者到中堂喝茶，和家人唠一段家长里短，但是风声雨声不时飘进来，打断正在做的事，难免惦念起过雨亭，忍不住就走到美人廊由上朝下往亭子看，亭下有没有人倒在其次，关键是要完成看一看这个念头，此刻如果风沿油岩山坡向南吹，雨滴会飘进美人廊，和亭中人一样，也要被打湿。同时被打湿的，还有村东的麻阳溪。

过雨亭内不光避雨看雨，还有一片阴凉，炎热的夏天，这片阴凉便很宝贵。午间或午后漫长的时光，亭子总要为村里人备好这片阴凉，让他们在固定亭子的长条板或躺椅上享受过街的风和溪水送来的一丁点儿凉意，有时候干脆让他们打个盹儿，因为到它下面的人，如今都有了些年纪，或年纪已经一大把。它很少见年轻人来它这里乘凉，即使来也匆忙路过，不像雨天需要停留片刻。倒是有的人家散养的鸡，看似走走停停的觅食，其实想进内分享凉爽，它清楚鸡也是不耐热的动物，不像自己，热到一定程度，燃烧起来也无所谓。它尽量做到避免这事发生。过雨亭隐约记得朱熹写过一首诗，诗句很长，有种惆怅后的悲凉，估计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前面几句这样写：“惆怅江头几树梅，杖藜行绕去还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沉吟日落寒鸦起，却望柴荆独自回……”那一年，好像1199年底或1200年春节刚过，朱熹修订完最后一遍《四书章句集注》，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看什么也不再清晰，走路踉踉跄跄，他出门去了麻阳溪。它特别注意了朱熹没拿“杖藜”，过了很久才返回。过雨亭不清楚他去看雪还是寻梅，如果看雪的话，它很想告诉他，自己头顶的黑瓦片上一层白白的雪。为了不让雪花那么快融化，它躲开风，避让阳光，朱熹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至于梅花，过雨亭从没见过。砖房两侧的山墙完全挡住了它的视线。

下考亭村的过雨亭、青砖房和美人廊

一栋单层的青砖房面北背南，也有条美人廊，廊柱和两层的一样，都用青砖支撑，外探的圆木梁直接搭砖柱上，撑起斜伸米余的屋檐，人字形屋顶铺黑瓦片，瓦楞和缝隙间藏着等待返青的苔藓。美人廊被后砌的几堵砖墙隔断，住户便多出几个平方的私家空间，美人廊则失去了一眼望穿的美观。中间一户人家从内室贴外墙引出一根水管，拧开水龙头，清水便流到下面的平台或接水的器具里。平台的台面是块青石板，大约一米长，半米宽，十余公分厚，支撑石板的是两个不到一米高的砖墩。一位洗衣妹站美人廊内，忙着洗衣服。她的长发好像刚洗过，湿漉漉的，披散在两耳前，洗衣的神情很专注。她穿橘红色黑横纹长袖体恤，外套扎束腰间，黑裤子，趿拉一双粉红卡通拖鞋，一身清爽的气息。

我大声打招呼，走近她。她没表示特别的反感，给我壮了拍照和仔细观察的胆。为了保险，不让目的过于暴露，我还是先走去她左手前边的养花大缸，施釉的陶缸被五块薄薄的青石板垫起，下部破损，花泥外泄而中空，种植的花木也许枯死了，也许还没发芽，总之不会有人再稀罕，它只作为一个花盆的形状存在着。拍完陶缸，我后退几步再拍在她眼前的一块同样躺在两个砖墩的青石板，砖墩不高，也就半米，石板却比她用于洗衣的大很多，也厚重，我弯腰观察石面，不见字迹，两端镌刻不深的凹槽，可嵌接另外的石板，估计是某个已拆毁建筑的用料，而这个建筑物说不定足够庞大，且以石材和圆木为主。当我把镜头对准她的时候，洗衣妹有明显的羞怯，头更低下去，用湿发遮住脸，小声嘀咕着什么。我走到她身边，想拍她搓衣手部的特写，说不定趁机拍下她的脸部表情，这时发现石板上有字，小声说了句“有字”，她下意识地缩了手，顺带把衣服拿开，像才发现有字似的，说了句“真的”。青石板是块墓碑，已不完整，字迹也模糊了，擦去水渍只看清“……公……章贵二府君墓”几个字，让人费解。不过，我和洗衣妹都不再视它为墓碑，它的新用途是搓衣板。而碑文作为意义和形式雕刻石头上，躺身村内，在洗衣水和泡沫冲刷下，漂浮如溪流中一尾尾小鱼，忽隐忽现。（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