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下考亭的二十六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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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亭路41-2号与它对面的八月桂之间有条水泥铺设的隐蔽的山道,山道不长却陡峭,开始处由二十六个台阶连接,下阶继续走缓平的水泥坡路便入下考亭村内。台阶的接缝残留些许泥土,除苍绿的苔藓,还生长一种叫黄鹌菜的植物,绿比苔藓浅。大概一周前,黄鹌菜还很小,几片圆叶贴紧台阶接缝,试探着向外也向上长,尽量收缩身体,不干扰人上下。小心谨慎不争不抢是黄鹌菜的天性。与生俱来的品质保障了自己顺利成长。现在它基本长大了,比之前具备了完整的身体和完善的思维,经过周密思考,它窜出薹茎,高过台阶,叫思想绽开黄花,春风便不停地摇晃它。经过这里的人既喜欢思想,也喜欢花,黄鹌菜基本肯定不会再遭受意外。花序过后,它可以从从容容孕育种子,完成传宗接代,然后枯萎,它的使命就告结束。它很享受这个过程。人类传宗接代的方式黄鹌菜感觉不可思议,不够先进,不如黄鹌菜家族,除了遗传肉体,还遗传思想,后代们不用处心积虑学习就知道如何处世,如果哪一代积累了更好的方法,它们也不遗余力遗传,省去再学习的繁琐。黄鹌菜没想过失去植物守护的人类会怎样,只清楚春风吹又生。
台阶上黄鹌菜的生活是幸福的。没有比安静更可取的时光。对它来说,世界就是一条两楼之间不太明亮的裂缝,不太明亮的裂缝照耀着它的思想,思想摇曳黄色的小花。在这里它能明显感到上帝的存在,而它的存在正是上帝的赐予,它很满足。当然,黄鹌菜也有苦恼。它偶尔会听到上下台阶的人谈论油岩山、玉枕山,或麻阳溪、翠屏山之类,它不清楚有这样的地方,觉得虚无和丧失意义,一想到对它无意义,黄鹌菜就对世界萌生恻隐之心,就释然了。黄鹌菜的确不需要记得羊蹄草躲哪一面山坡,紫云英是否在麻阳溪滩涂又开放了红花,这些在它的思想中很清晰。有一件事遗传到它这儿,它没想明白。大约南宋庆元二年或三年的春天吧,朱熹女婿黄榦从童游转道过来,手里提一扎芥菜和两块剥过皮的春笋,脸色煞白,下石阶(那时候是石砌台阶)腿发软,摔了一跤,人留台阶上,磕伤了手肘和脚趾,菜滚去下面,芥菜散了一地,鲜笋碎成许多块。黄榦似乎不痛,一下爬起来,菜没顾上捡就往村里跑。当时的黄鹌菜手掩着嘴,不敢笑出声,心想“这人怎么慌成这样”。后来听朱熹门前的山茶捎信来说它开的大红花莫名其妙老早谢了,朱熹从五夫移来的宝贝丹桂也死掉了,而朱熹老头好几天没出门,再见时头发全白了,瘸得更厉害,走路都离不开“杖藜”了。黄鹌菜认为发生了或将要发生什么事。有时候,植物会预知人类世界将发生什么,但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
下考亭的山茶树、桂树巷和观书园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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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巷子和中心街对接处装了水头。韭菜大嫂端大大的红塑料盆,盆内一把韭菜,走来巷子口。水管用包皮铁丝绑水泥线杆上。她蹲下,拧开水头,水哗哗流进盆里。她细致地清洗韭菜,不慌不忙。我看了时间,差二十分钟四点,不到晚饭的时候,她洗菜做准备。也许不只为她自己准备。我想象韭菜的吃法。如果是我,或者在北方,开水焯一下,放凉了,大蒜泥一拌就是一餐美味。南方肯定不拌来吃,尤其不用大蒜凉拌。估计她可能切段清炒,再磕进两只鸡蛋,也是一盘喷出香气的菜肴。我咽口唾沫,拍了一张相片。她抬头看我一眼,笑笑,继续清清爽爽洗韭菜。
这时候,又来一位大嫂,我叫她萝卜大嫂。因为不知道她俩的姓名,只好如此称呼。萝卜大嫂出来楼道,脚蹬显眼的平跟红便鞋,戴红套袖,穿黑裤子,红棉上衣,手里提溜一只竹篾,半米的直径,竹皮深红色,一看就是有年头的家用器具,被时光反复打磨过,却无一点破损,使用上心的缘故。她走向楼房墙根朝阳的另一只竹篾。它更大,直径有一米,好像没用多久,还崭新着。竹篾躺在铺了薄膜的水磨石条几上,条几被大小块石板垫高,篾内稀稀拉拉晾晒白白的东西。我问是什么。她说萝卜条。说着端起大篾,把萝卜条往小的里倒。倒的时候仔细抠出嵌在篾眼的萝卜条,查找到一根不留。建阳本地不产青萝卜,红土地只产白色的水萝卜,水分大,切条晾晒后失水,萝卜条急遽收缩,呈丝状,更像萝卜丝。半干萝卜条中加辣椒面、芝麻粉、细盐等腌制成小菜,装瓶贮存,比腌制的鲜萝卜条存放时间长,四季可用,随时取来下饭或作为下酒菜,甜、辣、脆,有咬劲,加点麻油则清香四溢……我再咽口唾沫,唾沫星子砸中自己的胃部,仿佛听到稻花鱼在麻阳溪逆流翻腾。早在北宋宣和五年,即1123年,朱熹父亲朱松赴任政和县尉途经考亭,认定考亭村是个落居的好去处,看中的恐怕不仅仅这里风景如画,“溪山清邃”,适合耕读,藏身如此祥和安宁的小山村,也许还有避世不争、养生息一层意思吧。
下考亭洗韭菜和收萝卜条的大嫂
下考亭一户人家门口晾晒的春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