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考亭的两块告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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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板制作的告示牌用两条腿和后背斜倚在上考亭巷子和葡萄园交界处的红砖矮墙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像弟兄俩,面对一幢七八成新的四层农家楼。告示牌记性不太好,已经搞不清哪一年被挪到这里。但是它们记得刻在脸面上的字。高大的刻着:
建阳县城区饮用水地表水源保护区。立碑处起,下至蓄电池厂河段,全长2000米。建阳县人民政府。一九八八年五月。
矮小的刻着:
蔬菜科研直控基地。蔬菜食杂公司。童游镇考亭。一九九七年五月立。
它们神情落寞,脸色灰暗,夕阳的余晖也不能给它们增加多少色彩。路过的人猜不透它们滞重的目光凝视了什么。告示牌却很清楚自己在凝视什么。它们在凝视深渊,时间的深渊。它们共同失去过,目前还在持续失去。然而告示牌深知时间对它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反而对不断的流逝洋洋自得,因为时间就是历史。它们已经成为历史。现在,它们是替村庄凝视时间的深渊,它们发现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每个人都深埋时间的深渊里,战战兢兢,艰难跋涉,痛苦不堪,并且很难成为历史。他们的生命结束了也就什么都结束了。
高大的告示牌始终没搞明白2000米的具体概念,只晓得自己是2000米的开始。它记得当时自己的身体崭新,像五月里正长高的蒲草,生命力旺盛。它被人抬过来,双腿埋在麻阳溪畔一簇蒲草旁,紫云英的花凋落了,很长的蔓子上叶子碧绿,没记错的话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杜英树。埋下去的那一刻,告示牌感觉完了,有腿不能走,这辈子恐怕见不到2000米外的蓄电池厂了。没想到某一天它被拔出地面,上了一辆地板车,忽忽悠悠就来到村庄的巷子口,一天天闻葡萄树散开的清甜,它遗憾的是终于没能见到蓄电池厂。有时候它想告诉村庄的人,能不能给它动个小手术,把那个简写的“源”字恢复正常,溪边的岁月让它总是恐惧,深夜的时候,有蛇从它胯下经过,偶尔还在它旁边打卷睡觉或蜕皮,让它毛骨悚然。它把蛇常出没的原因归结到这个简写字上。“那个源……”它叹口气,晃动一下,改变了凝视的方向。它望见对面楼内走出一位姑娘,脖子一圈蓬松的白毛,仿佛刚从洞内探出头的白狐,轻盈的脚步像它见过的蜻蜓,一边飞一边点着水。她双手端着崭新的鞋盒,走到门外,大口呼吸了几口空气后坐在门口圆柱形的旧石墩上,拿出新鞋子左看右看,小心谨慎地试穿,不厌其烦,用了很长时间。它既羡慕姑娘的自得其乐,又羡慕新鞋子的雪白,还羡慕旧石墩派上了新用场。它想擦拭灰垢的脸,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曾有过手,有的只是一双假腿的空架子。
上考亭村内坐门口试穿新鞋子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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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枕山坡一块空地堆积被拆除的建筑废料,腐朽过半的圆木梁檩和立柱躺地面上,瓦砾片片。山下“考亭书院”石牌坊和空地之间由百余级分三层的水泥台阶连接,闪烁陈旧的古色。无纺布喷绘广告牌站在登临空地的台阶一侧,居高临下,虽然那是早已过去的2014年4月一天,广告牌依然清晰记得刚下过一场大雨,淋湿了它上面的“中国武夷(建阳)朱子文化旅游度假区”的新蓝图。放晴之后,它并不着急,先让雨点儿流干净,才睁眼朝山下望。它先望见石牌坊,因为太熟悉,目光没有停留。它注意到一丛箬竹叶上还擎着雨珠,认定植物比自己更留恋雨水。箬竹丛中的石条上立块石碑,写“考亭书院石牌坊”大字,看不清小字,它不明白为什么红漆脱落后会出现铁锈的颜色,同样经历雨水冲刷,植物却不脱色,这个谜让它费解。它习惯不思考想不明白的问题,这样自己才轻松。它吸一口潮气,再吐出一口,眉目清秀许多。它的目光越过窄窄的考亭路山道,停留在石牌坊和麻阳溪之间大片葡萄园的绿上,被雨水冲刷后,葡萄树的绿叶有些特别,仿佛为了配合顺翠屏山脉流淌的溪水会游动了,它担心葡萄树会流走,又担心溪水漫上来淹没葡萄园。当然,它明白担心是多余的。葡萄树不会溜走,麻阳溪也不会随便漫上它自己远古时期塑造成功的滩涂地。但它还是希望搜寻点什么,它目视葡萄园中的塑料棚,不清楚那些白色的棚子架在葡萄树顶上做什么用,后来它想可能新鲜的葡萄怕雨淋。这个想明白的问题让它陷入更深的糊涂中,因为它的概念里,植物不怕雨水,而葡萄是植物之一。
广告牌继续搜寻,葡萄园中有条泥巴小径,其实不止一条,它注意这一条的原因是它望见一块水泥牌。虽然不显眼,广告牌还是看到了水泥牌,说实话有点瞧不上它,因为它太小,远不如周围的葡萄藤高。它被一根葡萄藤压住头顶,几串葡萄搭它上面,雨珠的闪光像钻石。这一点让广告牌羡慕,它琢磨葡萄的味道,虽然天天见,可它没尝过,不清楚葡萄和葡萄皮什么滋味。水泥牌透过葡萄枝叶也望见了山上的广告牌,它清楚广告牌瞧不上它的个头,它并不在意,因为它听来打理葡萄的村民说,山上的广告牌很快将被拆除,为新建筑让路。广告牌肯定不知道自己要被拆除,水泥牌因此有点可怜它。果然,没过多久,广告牌被拆除了,它最后看了一眼葡萄园,葡萄快成熟了,鲜嫩欲滴,它满足地咽口唾沫,上了垃圾车。水泥牌并没幸灾乐祸,它送给广告牌一个长长的注目礼。让水泥牌没想到的是,葡萄园的大部分也将被移除,而它在被移除之列。它被移走丢在角落,很长时间没人过问。一个圆月的晚上,月光清水般洒了一地,明晃晃的,一位老人推一辆地板车过来,车上坐个年轻人,它认识老者就是当年在它身上刻“蔬菜科研直控基地”的人,年轻人它几乎不认识。一老一少抬它上车,在巷子口把它和另一块比自己高大的水泥牌并排靠一起。走去巷子的路上它注意到地面一首词,不知谁刻下的,是首《蝶恋花》,让它高兴的是这首朱松写的词它和全考亭村的人都能背出来:
清晓方塘开一镜。落絮飞花,肯向春风定。点破翠奁人未醒。馀寒犹倚芭蕉劲。拟托行云医酒病。帘卷闲愁,空占红香径。青鸟呼君君莫听。日边幽梦从来正。(待续)
2014年的考亭书院及前后景致
重建后的考亭书院
《读后》
这是一篇长长的散文
不,
这是一首长长的诗歌
散文家,
不,
诗人
思想者
在用诗歌的笔触
用拟人的手法
在倾诉一个旅游者的
思绪,思想,思考
没有满路风光迤逦
没有游人欢声笑语
没有蹩脚的人造景观
只有沉甸甸的拷问
只有深墟墟的思考
记不得哪人说过
思想者是痛苦的
作为一个旅人
背负着满行囊的思想,用拷问的目光
去进行思想的旅游
收获的就是
如此厚重,深沉的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