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考亭一陶瓷厂工人做坯和挑选烧制的建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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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陶瓷碎片比一件完整的陶瓷器皿，比如北宋时期风靡朝野的喝茶和斗茶神器建盏，更能唤起人的文学遐思。在麻阳溪边找个落脚的地方，一侧是考亭村，一侧是翠屏山，绿色的溪水从身前朝身后流动，手捏油滴状斑点的盏片，举高了，阳光下轻微转动，呈现的是厚厚薄薄的蓝色光晕，随光线角度的不同变化出无穷的颜色。这个行为体会到的除了“曜变天目”的玄幻，还有瞬间与永恒的对立。此时最脆弱的不是那块瓷片，却是人本身。这个动作也许上千年前就有人做过，我充其量重复了一次前人的行为。撤掉松杉等木柴几天后，一窑建盏烧制完成，建盏师傅一只只取出来，对着阳光旋转，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的，小心放上身旁的木桌，有瑕疵的，丢去前面一堆瓷片中，一只只建盏被摔碎，瓷片蹦跳翻滚，喧哗声仿佛抗议，一窑上百只茶碗，选中的只寥寥数件。前人制造一只茶碗，或弃为碎片，经过几百几千年，后来者又身不由己的留恋甚至寻找这种创造，演化为对历史的追忆。实际上，人们追忆的不仅仅是一堆瓷片，更是无法追回的时间和已逝的生活。瓷片告诉我：人们惧怕死亡，包括历史的死亡。
高大的白墙挡住了去路，这里是下考亭的最南端。白墙和一栋老房子之间竖一条不足四十米深的窄巷子。除了用于隔断的白墙，其他一切都是陈旧的。水泥地被扒掉，比原来的地面矮了几十公分，铺了一层大小不一的陶瓷碎片。陶片大部分黑色，少部分上了釉。我猛不丁一脚踏进来的时候，陶瓷片止住了窃窃私语，满巷子的寂静给了我恍惚感，以为自己要么进错了时间隧道，要么走错了空间。我可能误入了某座已废窑厂的梦中。巷子僻静，陶瓷片们感觉奇怪，认定不会有人来，我的衣着打扮它们没见过，个个目瞪口呆。它们的意识还停留在身体破碎的那个瞬间，或者从来不认为自己已经破碎，破碎的是别人的时间，属于它们的依旧完整，完整得像村外的麻阳溪，从古到今不间断地流淌。我的皮鞋踩到它们时，陶瓷片有明显的不适，身子扭曲着，发出咯嘣咯嘣的叫声，也许是反抗。我感受到它们在皮鞋之下的虚弱。皮鞋很厉害，对它们来说是个新概念。它们不了解皮的内涵，而我不了解陶或瓷的内涵。我们分属不同的时空，沟通存在难度和偏差。看上去我们都需要沟通，却不知由何处开始。我在陶瓷片铺成的巷子来来回回走，为了相互适应。这时候，阳光晃过玉枕山上的树梢，投来巷子一缕，我像忽然醒过来似的，弯腰抓起一快瓷片，冲阳光翻转，瓷片并未发出我需要的蓝光，暗暗的，没一丝感情色彩。或许下午的阳光不够强烈，我安慰自己。在我失望之余要丢掉它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它猛烈震动一下，在我手指间翻身成一只完整的茶碗，虽然不够光芒耀眼，却是摔碎前的样子。我说你可以盛水。它却轻声讲起了建盏的秘密。
下考亭村陶瓷片巷和建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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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把天空凿出透光的洞，每个洞落下一块鹅卵石，有的落进溪里，有的落进山里。鹅卵石选择晚上人们熟睡后落下来。白天看不见星光，它们便悬在半空，用静止隐藏自己。很多人梦见透亮的发光体，在空中滑出美丽的弧线，但不知道是鹅卵石正在降落。这是鹅卵石的秘密。鹅卵石的秘密和建盏的秘密不一样。建盏是人的双手制造出来的，鹅卵石是大自然的孕育。白天，人们背起背篓，主要下到溪水，有时候去山上，寻找鹅卵石，带回村，一块紧挨一块，用泥巴嵌住缝，铺满门前，村庄便有了一条条鹅卵石巷。鹅卵石巷子凹凹凸凸，走起来却不拌脚，因为鹅卵石会发光，到了晚上，每块鹅卵石都发出从星星那儿带来的光亮，提醒人们注意脚下。鹅卵石特别喜欢雨天，因为它们喜欢水，借助雨水，鹅卵石把自己洗净。下雨天总会有人撑伞在巷中散步，因此鹅卵石洗干净自己的时候，又保持不滑脚。过雨亭既羡慕鹅卵石巷，又嫉妒它们，因为去它那儿避雨的人少了。久而久之，嵌缝的泥土和鹅卵石成了一体，并且长出青苔和矮小的蕨类植物。鹅卵石总是盼望村里人每个晚上都抬出木桌和提溜出小板凳，巷子里围坐一起喝茶，他们偶尔会谈到月亮和星星，鹅卵石都要屏息凝神谛听，因为它们和星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总认为自己是银河系的一部分，不过是暂时躺在巷子里。
不知从何时起，鹅卵石开始沉默，也许水泥不断侵入它们领地的缘故。人们运来水泥，把鹅卵石覆盖在下面。水泥巷子在增加，鹅卵石巷子在减少。水泥阻断了鹅卵石与星星的联系。最后，考亭村只剩半条鹅卵石巷子了，就在上考亭21号和22号门前。即使这段巷子的鹅卵石也失去了以前的水灵，每一块都神情黯淡，晚上仰望到星光也提不起精神。时间一久，鹅卵石平静的心境发生了变化，牢骚满腹，随意指责起村庄的生活来。比如看到一条巷子口晾晒的鲜笋生了霉斑，便说不该把笋干晾晒在水泥巷子口，要找条鹅卵石的巷子，鹅卵石的巷子通风好，肯定不生霉。有人家在门口晒衣服，便指责晾晒的不是地方，要去村口菜园里的竹竿晾衣架晾晒，那里不仅通风，而且有生气。菜园里长生菜嘛，人不能失去生机。鹅卵石本来喜欢巷子里的水井，井壁用鹅卵石垒砌，水因此特别甜，井沿也由鹅卵石铺就，有来打水的，不小心水桶一晃动，流出一些到鹅卵石身上，特别清爽。如今被水泥封糊，盖了水泥窨井盖，水井完全废掉了。因为讨厌水泥，鹅卵石一道讨厌起水井来，希望它早点消失，别在巷子碍眼。闲事管多了，鹅卵石的心情愈加糟糕，陷入悲愤不能自拔，于是免不了怀念躺在溪中或山上的岁月。入夜，鹅卵石盯着越来越远去的星光，渴望得到回答。（2021.4.9，待续）
上考亭村的鹅卵石巷和井
竹篾中晾晒的笋干，因通风不好，有的笋生了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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