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考亭村32号门楣上的有线电视收视许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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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翠屏山出来的时候,要再升高一点,才能照亮下考亭32号这栋古旧的房屋,此刻的麻阳溪水一半暗影一半透明,山峦倒影水下,还是灰黑。再上升一点角度平视,门楼下写“瓯宁府”大红繁体字的楠木匾便全部赤裸在光亮中,闽楠特殊的芳香时断时续,从淡黄色细密的纹理散出来,一丝丝,像裁缝手里的线。闽楠匾迷恋地自摸,虽然上凸下凹两端有不规则的齿痕,腹部一块显眼的伤疤,但整体自然,细腻光洁,宛如少女的胴体,和最初一样,足够让人爱怜。闽楠匾记得来处,红尘里打滚也没能让它丧失记忆。说起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闽楠匾敲了敲额头,陷入回忆。麻阳溪上游水南村的楠木林,南宋末年时树桩还不够大,最粗的不过四、五十公分的径,二、三十米高,其中一棵直径超过六十公分,不知何原因,许是长个太猛,死于污泥中。整棵楠木被建阳城一位做官的花银子买走,被分割成板送人或卖掉。闽楠匾出自树干上部不起眼的部位,差点被丢弃。考亭村一位做建盏的小商人,花一锭银子带走了它。他保存了闽楠匾的原样,只把一面打磨光滑,从城里请来知名书法家写上“瓯宁府”三个字,落款潦草,闽楠匾至今不认识那人名。它被悬挂在一栋新盖房子的门楣上方。它清楚从此不再是一块木板,代表着一座府邸,虽然是平民的府邸,至少代表了一种理想主义。它的理想和主人的理想一致,是房屋一侧的土窑一年四季不停止上升烧制建盏的白烟。它目睹了数不清的木块、木板、树根被烧掉,却清楚自己不会面临被焚烧的命运。时光比它的预计流失得快,它的主人和后来的几代主人都不见了,只记得有一天被一位胳膊肘带红袖箍的将它从门楣上摘下来,丢进旧房子的一角,蜘蛛们在它身上缠来绕去编织房舍,它成了蜘蛛的故乡,大字的油漆几乎脱落干净,屋顶掉下的瓦片经常砸中它,危险临头,蜘蛛们也弃它而去。它在黑暗中失望至极时,有人找到了它,将它从瓦砾中拖出来,吹掉灰尘,擦掉污垢,用大红漆描摹清楚原来的字形,晾晒在最初是土窑,后来是鸡埘,再后来闲置的快要顷圮的土墙上,它感觉自己像块被晾晒的猪皮,煮熟切片的竹笋,等待加工的萝卜条。
新主人修缮了屋顶,透光而避免落水,掸掉房屋角落的蜘蛛网,清扫梁檩斗拱,让木柱呈现原木的色调,地面也重新整平,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水杉木架子,后来闽楠匾了解到木格子用于存放不同种类的建盏。他外出搜罗来石槽、石臼、废旧陶缸,有的带釉有的不带,石臼里养起了金钱蒲、团扇铁线蕨或网纹草、金丝草,室内空间有了生机。他来到门外,背对朝阳,面向书卷式门洞,特别满意大门两侧的旧砖垛和崭新又古旧的门楼。门楣上方和门楼下方的空处,楠木匾明白那是给自己留的位置,它将重新被悬挂在那儿,这一刻它几乎等不及了,催促油漆快点凝固。新主人似乎并不着急将它挂上去,他的计划中那是最后一道工序。他在土夯墙下来回走动,感觉少了点什么,跑进屋搬出一条矮长凳,凳子足够破旧,这是他中意的,他把条凳放在牛眼大小的木门窗户下,位置被反复挪动几次才算满意,气得旁边的小橘子盆栽直瞪眼。他站在一块尚未由墙皮脱落的白灰前几分钟,想动手铲除,但最后决定省点力气,保留原样。他把大部分力气用在清理旧土窑底子,翻出的陶瓷碎片一块块丢到整理好的窄巷子地面,于是下考亭便有了一条陶瓷片巷。一切收拾停当,他在门楼下挂了两只红灯笼,抱起闽楠匾,踩住高凳,用钢钉把它固定在门楣上方。闽楠匾满意地摸一下自己的细腰,圆润细腻,仿佛少女般的花样年华又回来了。它向新主人飞媚眼,主人没理它。他似乎早已喜怒不形于色而进入了呆若木鸡的境界。他沉默着进了屋,搬出一盒建盏,坐书卷门洞内,一件件用心擦拭,直到所有盏壁光彩鉴人。闽楠匾忽然有点落寞,便努力散发芳香,从门楼沿墙壁门垛向下垂,再拐弯进入暗室,主人忙碌之余,偶尔耸耸鼻子,嘴角一丝满足的笑容。让闽楠匾深感美中不足的是太阳从东到西总在不断移动,每天落入玉枕山。从中午开始,偏斜的光线无力打到它身上,使它的内慧外秀不能尽情展现。
(2021.4.10,待续)
下考亭村32号老房屋瓯宁府
建阳区麻沙镇上南村楠木林,2014年春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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