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亭村被抬出院子的地板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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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松是朱熹的父亲,也是朱熹的启蒙老师。新建设的考亭书院和观书园之间是个广场,石铺地面,光鉴照人。居中央位置的石面刻一首朱松的词《蝶恋花》。守护葡萄园的水泥牌曾见过,能谙熟地背诵整首词,水泥一族中是件很不简单的事。词的首句为“清晓方塘开一镜”,广场便以“清晓”命名。清晓广场两侧的弧形花台以白沙山石造景,景墙上镌雕历史上著名的十大读书典故。倪宽头簪发髻,穿宽松的汉服,像个老农,一手拄把和他身体等高的锄头——锄头的造型很像在葡萄园干活的母亲手中的工具——一手拿书,据《汉书》上说是经书。书是打开的,他的目光落到书页上,大概是锄地时间久而累了,利用喘息的片刻掏经书来研读。他让我看到“一寸光阴”的可贵,同时也看到“一寸金”的魅力。他过于专注,聚精会神,没留意我在看他。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我想检查一下他的农活干得怎么样,锄过的土壤是否松垡了,杂草有没有搞干净,有无误锄了禾苗。我小时候去生产队干活就有人在后面这样检查,此刻若神经兮兮掏本书出来,保不准被罚多锄几垄,再加一顿臭揍。历史上很多人和事不能细看,更不可细究。“带经而锄”的倪宽不光没注意我,考亭小学的学生下学了对他也没影响,他一边准备锄地,一边继续读经。小学生们身穿校服,朝气飞扬,神情俊逸,吃着冷饮,翻看手机,说说笑笑,很快路过倪宽干活的地,又踩过《蝶恋花》的石面,走去考亭到市区的6路公交车站。也有父母或爷爷奶奶校门口等,接孩子回家。有个小子,估计等得心焦,爬上校门口传达室外的窗台,头枕书包躺下,嘴咬手指,一条腿从窗台垂下来,津津有味地瞧校门口的热闹。这一幕很熟悉。我小时候似乎这样干过,朱熹小时候也这样过。在五夫村放牛之余,朱熹仰躺一棵大伞状的香樟下,翘着腿,嘴里含根狗尾草茎,翻开了《孟子》。四周绿草茵茵,鸟鸣啾啾,找嫩草吃的老牛用不着太多过问,比锄着地读书方便很多。
考亭小学放学的小学生走过清晓广场
邱先生平时不很忙,今天例外。考亭小学放学的时候,天还大亮,邱先生便着手准备晚餐,招待城里来玩的朋友。他家的房子和张先生家的隔着巷子正对脸,房号是上考亭24号,也很旧,门洞两边的砖垛刷一层水泥,春节时贴的红对联还崭新,写“旭日出东方光弥宇宙,百花开大地春满人间”,我理解的意思是“世上若无烦心事,便是人间好时节”。他的三位朋友围一张简易长方桌打扑克牌,输了的象征性付点钱,玩的不亦乐乎,他老婆站一边观战,对谁输谁赢并不在意,只等饭菜出锅。邱先生一人在厨房里忙,灶台周围摆着螺蛳、豆干、芹菜、菠菜、黄瓜、肉丁等,差不多都已经是一段时间忙成的半成品。我进屋时邱先生正收拾一堆红辣椒,一只母鸡踱着方步,见我进来不慌不忙踱了出去。他让我屋里随便看,忙着把摘好的辣椒切丁。为了日常生活方便,这套老房子被改造过,前半部分除了支撑房屋的木立柱,分割房间的木板基本被拆除,建了更隔音的水泥墙,重新布置了整个空间,客厅、卧房一目了然,各类电器放在角落。虽然敞开,也是家庭生活的私密空间,不便外人踏足。我退出屋子,返回小巷,夕阳舒一口气,它等我多时,按捺不住要下山了。我来到村庄中心主路上,朝西一段巷子的地面铺满鹅卵石,尽头一棵八月桂高过了房屋,中间一口水井尚未封盖。八月桂枝繁叶茂,正在开花,馨香金米时有飘洒,触地无声,树下有人驻足……原来之前我来过。
巷子里打牌的年轻人和准备晚饭的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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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3年春深,朱松赶赴政和县尉任。这日中午多云,雨点偶然落下,打到山间草木上。朱松沿三桂里玉枕山麓的小路朝前走,路不宽,但足可以落脚,景色的原因,他走走停停,像个观光的旅人。右侧山坡上百余棵红豆杉吸引着他的目光,诱惑他的是每棵红豆杉的规模,他还不曾见过如此高大壮硕的红豆杉。他抓紧灌木的枝稍,一步一步踩实了,来到树丛下,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想凑近这些树木,感受一下自己的渺小。他试着环抱一棵树干,居然没能抱过来,他用力伸长手臂,鼻子被树皮挤压扁平了,脖子比平常高出一截,左边的手指依然找不到右边的,他甚至不知道还差多少。他放弃了努力,围绕一棵棵红豆杉兜圈。空气中弥漫着苔藓、松针和树脂的气味,让他迷醉。他没法计算在山坡上逗留了多少时间,因为太阳在云层上面。当然他也不想去估计时辰,在这样的场景中,陪伴他的不是时光,而是自己的心情,或称为忘我。他重回山路,慢悠悠朝前迈步。前方出现一条分岔的小径,似乎通往溪边。草木茂盛,他望不到麻阳溪,隐约听到溪水流动的声响。山间的寂静里,这清脆之音时而被扩散开,如阵阵鸟鸣。他决定下岔路走走,之后再返回,继续走赶往政和的路。没想到小径越走越宽,望得见右前方的屋顶,有个村庄藏在绿色里。他稍微加快脚步,来到一个葫芦形的地方。葫芦地面上摆着木墩,想必是让人休息用的。他确实累了,腿有点酸,坐下取水袋喝水,这才留意到原来自己坐在了一片树下,头顶的树冠合拢为一,完全遮住了葫芦地。树为两排,分左右沿葫芦地的扇形排列,也成了扇形,两端为小径留有进出口。他认识这种叫罗汉松的树木,看茎干估计每一棵都不低于五百年树龄。它们散开了伞形的树冠,组合为伞盖,像过雨亭撑开的空间。他起身数了数,一侧扇面十棵罗汉松,另一侧七棵,地上的树墩也十七个。后来他任政和县蔚的几年,得空便琢磨十七的含义,始终没琢磨明白。这时候下起一阵急骤的雨,打得世界乱响,树冠的过雨亭却只漏下零星的水滴,未淋到雨的朱松暗暗称奇。
雨后,朱松离开葫芦地,穿过竹林走到麻阳溪边。刚经受一场骤雨,溪水有点黄,暗流潜藏滚滚北去。对面翠屏山的苍松翠柏间云雾蒸腾,簇簇白点是树木绽开的花朵,花儿如波浪起伏,让山峦更多了层次。溪边的野苇和蒲草丛中,小木船头坐着披蓑衣垂钓的人,从背影猜不出年纪,半天一动不动。朱松左右环顾,除了天空大地,山水草木,只有一个垂钓者和一个过路的人。他心生感慨,想抒发一番,满腹经纶却找不出合适的词。“人是自己的囚徒。”他丧气地垂下头。朱松没上前打扰垂钓者,转身拨开草丛,找到一条更窄的小径朝村庄去,草尖的雨珠打湿了他的鞋子。他边走边纳闷,为什么眼前的村庄一直静止在他的右前方。(2021.4.13,全文完)
暴雨之后的麻阳溪
朱熹岳父刘勉之故居 破石村 2014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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