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词《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唐韦应物《听莺曲》“须臾风暖朝日暾”——“斜阳”与“暮”、“朝日”与“暾”,都曾被认为有“语义重复”之嫌。但杨慎《词品》中却认为,说这两句诗存在语义重复的诗论家“非知诗者”。
尽管杨慎并未细论这些句子的合理之处究竟何在,但对于古诗词稍有素养的读者而言,指出“斜阳”与“暮”的微妙不同、并以此为妙处而非错处,并不是难事。
然而,窃以为,就秦观的“斜阳”一句而言,有“暮”固可,无“暮”亦佳。我自己胡乱拟一六言对句曰“古木阴中风絮,杜鹃声里斜阳”,对句去掉了原文“暮”字,诗句一样和谐完整。韦应物“朝日”一句去掉“暾”字曰“须臾风暖朝日,转眼雨暗家山”,也是一理。
问题的核心在于:日常语言要遵循完整且精简的组合方式,是以“语义重复”在语言逻辑中被视为非法。古诗词则拥有使用词语、排列词语的极大自由度,也拥有伸缩性极大的阐释空间,它有另外一套合法性的标准。只要在构筑诗境方面合法,日常语言中的“赘余”在诗中未必是赘,缺漏也未必是缺。
秦少游《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极为东坡所赏。
后人病其“斜阳暮”为重复,非也,见斜阳而知日暮耳。犹韦应物诗“须臾风暖朝日暾”,既曰“朝日”,又曰“暾”,当亦为宋人所讥矣,此非知诗者也。
古诗“明月皎夜光”,“明皎”“光”非复乎?李商隐诗“日向花间留返照”皆然。
又唐诗“青山万里一孤舟”,又“沧溟千万里,日夜一孤舟”,宋人亦言“一孤舟”为复,而唐人累用之,不以为复也。——明·杨慎《词品》
(选自《词话丛编·词品》第475页)
踏莎行
[宋]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选自《唐宋名家词选》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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