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扛着鱼竿去八大关海边钓鱼，归来时路过一座部队大院，院里的栏杆上晒着一套灰色军装，这件灰军装把我绊了个趔趄，让我的脚步踉跄起来。午后的阳光在灰军装上跳跃着，像一只手在召唤我，脑子里虽然一片空白，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院子。一分钟，还是一个小时，我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反正走出院子的时候，我的怀里鼓鼓囊囊，头上满是汗水，嗓子却干的冒烟，我咽了一口唾液，把跳到嘴边的心咽了回去。
惊恐平静之后，剩下的全是喜悦，回到家对着镜子穿上军装，乖乖，居然不肥不瘦，就像为我度身剪裁的一样，镜子里的我，英俊的一塌糊涂。一边陶醉着，一边在心里打了腹稿，等到晚上父母下班，问我哪来的军装，我把编好的谎言端出来，说是同学陈野送的。陈野爸爸是海空雄鹰团的，驻扎在流亭飞机场，陈野来我家总是一身灰军装，而且我们俩好的共用一个脑袋。
这套军装给了我巨大的快乐，穿着它进进出出，走到哪里都自信满满。一天，团伙里有人提议，把军装缀上领章帽徽，到中山路浪一圈去。于是，某一天的中山路上就出现了几个浪里浪荡的冒牌“解放军”。走到万年青照相馆，有人又提议，每人照一张相吧。后来，这张照片放大加彩，至今还挂在我的书房里。顺便说一句，穿着军装在中山路“浪”的感觉真好。
书上说，贼不打三年自招。其实不用三年，我是三个月后就出事啦。院里一位大哥借我的军装穿了几天，我实话告诉他，军装是偷来的，他就到处说，让我母亲听到了。于是，父母联袂，展开了一场审讯。在父母凌厉的目光里，我如实供述了偷窃事实，因为我怕审讯会变成刑讯，交代完偷窃过程之后，又主动提出写一份检查。母亲摇摇头说，偷窃是犯罪，写检查不行。我又说，我把军装给人家送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母亲再次摇头说，不行，你犯得不是错，是罪。
那一夜，父母屋里的灯亮了很久，我的心也忐忑了很久，他们一定在商量处置我的方法。早上，母亲把洗熨好的军装包进一个包袱里，面无表情道，走吧，咱们去派出所。我不想去，进派出所就是进局子，录下的口供会装进档案里，会成为我一生一世的污点。母亲不为所动道，一个人做的事，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在派出所门口我踌躇了，母亲看着我说，你是来自首的，自己走进去。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挺悲壮，脸上带着不哭不笑的神情走进去，对片警老周朗朗道，我来自首了。吓了老周一跳，忙问母亲怎么回事？我说我偷军装了。老周的神情严肃起来，一边拿出记录纸，一边阴着脸问道，说，为什么偷军装？在哪儿偷的？我记不清在哪本书上写着这样的话，事到临前须放胆。于是放开胆子说，为什么？因为我是独生子，没有哥哥姐姐，没有弟弟妹妹，永远捞不着参军，一辈子当不上兵，只能偷人家的军装穿。话音刚落，老周蹭地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来，那一刻我觉得他要扇我嘴巴，却不承想他摸着我的头顶，一边摩挲一边说，你个小兔崽子。然后扭头问母亲，大嫂，你看这事……？母亲说，把军装送回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老周连连说好，你们去吧，部队上的人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们的。
居然没有录口供，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清白无虑。望着桌上的记录纸，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跟老周央求道，把这张纸给我吧。老周很爽快，我叠起记录纸装进兜里。这张纸在我的书里夹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读到了普希金写的《我的墓志铭》，觉得十分有趣，便用这张纸抄录下来：“这儿埋葬着普希金,他和年轻的缪斯,和爱神作伴,慵懒地度过欢快的一生, 他没做过什么善事,然而凭良心起誓, 谢天谢地,他却是一个好人。”我特别喜欢最后两句，觉得普希金说的是我。
从派出所出来，我们去了案发地，或许是心里有愧，脸上带了偷儿的赧色。一位首长听完我的供述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喜欢穿军装就来当兵嘛。母亲一再道歉，而首长却一再感谢母亲，他说，应该谢谢大嫂，你教育孩子的方法值得学习。首长还说，他们部队经常丢军装，你们是第一个还回来的。还嘱咐母亲不要责怪我了，小孩子犯错误是难免的，改了就好。首长很客气，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口。
回家的路上，母亲带我去了中山路冷饮店，五毛钱一块的大冰砖摆在面前，吃着吃着我流下泪来说，妈，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五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也早已不在了，但她的话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人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抬头看见墙上的照片，穿军装的我，对着现在变成老头的我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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