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她的长眠。
树木,我所赞赏的每一棵树,
可感觉的远方,已感觉的草原,
触动我自己的每一个惊叹。
看,她复活又睡去。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1
睁开眼睛时,看到窗户上透着一些淡紫色朦胧的光。不像马路对面的路灯光,也不像月光,但,不知道是不是曙光。
她想看一下时间。伸手去床头柜上固定的位置,去摸那只五瓣紫丁香花朵形状的小闹钟。
那只小闹钟,她用了快有一辈子了。如果她没有在这时睁开眼睛,那就确定无疑是一辈子了。
那只小闹钟,是她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个人逛街,在一个有着一双女巫样莫测深浅的眼神的女店主手里买到的。确切地说,是抵押来的。
她当时没有钱,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绕过两条街,一次一次去那家埋在第三条街巷最深处的叫作“波希米亚”的礼品店,穿过满屋子奇奇怪怪零零乱乱的物品,去看那只小闹钟。花瓣很生动,闹表小小地嵌在花瓣中间,像花蕊一样,看上去凝然不动,但随着秒表仿佛无声样的跳动,却好像总有轻风微动或者露珠滴在上面的轻轻颤动一样,让人不由自主要心旌摇荡,眼神迷离。
一次去看小闹钟的时候,她无意碰到了头顶上的一串风铃。那声音吸引了她。那声音仿佛银子穿过雪域,有着纯净、冷冽而弥漫着奇异香味的光。她寻声仰望,就看到了风铃。也是五瓣丁香的造型,只是花朵小而晶莹,仿佛一串蔚蓝色的星星,缀在神秘高远的夜空上。
女店主就坐在她的那些物品中间,埋头做她手里的东西。有时候她用各种颜色鲜艳的羽毛制作面具。羽毛面具是店里最多的东西,已经挂满了一面墙壁,而且仿佛全是活的。每一副面具下面都藏着一张变幻莫测的面孔。还有眼睛。使得这家并不常有顾客的小店,倒好像很热闹,有着一种神秘的繁华气息;有时候她用紫铜制作兵器模型。剑戟刀矛,还有双刃的斧头,全都跟真的一样,打磨得镜子样明亮,刃口闪着像火焰样灼人的光芒。这让她总是有些悬悬地担着心,好像女店主随时都会割破自己的手指;有时候她用鲜红鲜绿的油漆,给那些象牙和骨针上颜色……她做着这些事情,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她,却不说话。
但是,她不能确定,店里的光线有些暧昧,晦暗,但确实有着清晰而深澈的光,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调和色的光,不能用一种或者几种颜色去描述。所以,她也不能确定女店主的眼睛是不是深褐色,就像她不能确定她的肤色和衣服以及颈上挂饰的颜色一样。
在女店主看着她的时候,她也看着她,直到她又埋头做自己手里的东西时,她就低着头从店里走出去。那时,她总觉得晚霞很红的天上会下雨。
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以后,她终于听到了女店主的声音。那声音沉缓而谙哑,却有着一种金属样仓啷啷的质地。她说:“丫头,那闹钟和风铃,你只能选一样。”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福音惊得有些慌张,抬起满含希翼又忐忑不安的眼睛看着女店主,说:“可我没有钱。”
她继续埋头做自己手里的东西,说,“中学生吧?真喜欢的东西不要钱,可以拿一样你最心爱的东西来换。我这里既卖好东西,也收好东西。”
她便开始搜自己所有的衣兜,又把双肩背的书包从背后拿下来,打开拉链,提起底角,哗啦一声倒在地下。她倾尽所有,挑挑拣拣,不知道什么东西配得上换那只小闹钟或者那串风铃。最后,她捧了一把自己平时积攒的零零碎碎但极精致的小东西,给女店主看。
她却不看,说,“那些东西都不好。你身上惟一能换这两样东西的,只有你的头发。”
她的头发的确好。从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妈妈就再没给她剪过短短的咪咪头,而是先马尾后小辫地一路让它自己长起来。现在,从没烫过离子烫却像质地优良的黑绸缎一样披在背后的长发,让她倍感自豪。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空旷的大操场上,迎风奔跑,高高地仰起头,让头发在背后飞扬起来,像一面黑亮的旗子在后面猎猎地招展。
这样的选择,有些难了。她默不作声地收起自己的小零碎,又默不作声地走出店里。然后,好些天都再没去。
但是,没去的日子里,她一直都在想念那只小闹钟。总觉得那花蕊一样的表盘下面,藏着跟她的未来和她要生活在里面的一个什么世界有关的秘密。
一个周末,她跟妈妈编了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说这么长的头发护理不易,还争夺脑细胞,让人脑子短电、缺水、变傻,考试成绩不好都赖它。就堂而皇之地剪成了短发。
她带着头发再去“波希米亚”时,一切如旧。女店主接过她用红丝带齐根扎起来的头发,说,“闹钟?还是风铃?”然后,将头发挂在墙上。
她特意用了很长的红丝带,很经心地打了蝴蝶结,两条垂下来的飘带齐到发稍。挂在墙上还算醒目,好看。
她说:“闹钟。”然后,看了一眼风铃,并且抬起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听那声音,好像彼此道别。
女店主帮她包好闹钟,交给她时,很有些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说,“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会想拿这只闹钟,来换这串风铃。”
她说,“不会,等我假期攒了钱,就来买这风铃。”
但是,她再都没去。到了假期的时候,她几乎把风铃和“波希米亚”一起都忘了。
2
她想看一下时间。伸手去床头柜上固定的位置,去摸那只五瓣紫丁香花朵形状的小闹钟。然而,床头柜上空荡荡的,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想要去查看那一只手臂足以摸遍四个边角之内所有疆域的床头柜面板。她不相信那只小闹钟怎么会不在上面。
这时,一种声音吸引了她的眼睛,是银子穿过雪域,有着纯净、冷冽而弥漫着奇异香味的声音,仿佛远钟一样,一缕一缕淡远而清晰地送进她的耳朵里。她想起来这是那串风铃的声音。寻声看时,果然,那串蔚蓝色星星一样的风铃就挂在窗楣上,在淡紫色的光里,微微摇曳,仿佛茕茕夜空上的一串寒星,发出淡远、晶莹、凉凉的光。
她惊讶地想,在她睡着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定发生过跟“波希米亚”有关的事情。这么说,女店主来过,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换走了闹钟?她不知道。她不能确定。但是,风铃在那里挂着,她需要想起。
她凝望着窗楣上的风铃,缓慢、艰难地寻找记忆。她很想知道,闹钟去了哪里?它在什么时候、怎样变成了风铃?
云雾一样的记忆,在她持续不断的凝视中,循着风铃的声音丝丝缕缕地回来。像丢失了的孩子,在旷野里、在密林中,在寂静的内心深处,循着一线冥冥中的指引,走在回家的归途中。
她想起了那孩子的名字,在她睡着以前,她叫车莲。
那只她珍爱许多年的紫丁香的小闹钟,曾带给她无尽的欢乐,也带给她无尽的痛苦。
在她睡着以前,她曾经有过相当漫长的时期,缠绵于孤立无援的病苦之中,每天每天她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头痛,那剧烈的头痛像锥子一样钻入她的脑仁中,让她在瞬间里窒息和休克;每晚每晚她忍受着“长夜漫漫何时旦”的失眠,渴望睡着。渴望长睡不醒的睡着。
那时,她夜夜怀抱小闹钟,看着微微颤动的表盘,祈祷睡眠。她相信那女店主就住在表盘下面,一定能听到她默无声息的说话。她祈求她出来,送她入梦乡。
终于有一天,夜很深的时候,她凝视不知多久的表盘发出荧荧紫光,光里慢慢映出女店主的影子,由浅淡到清晰。女店主那深不可测的深褐色眼睛,注视着她,目光里有着深长的悲悯。她从表盘里面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一张蔚蓝轻盈的羽毛面具盖到她的脸上。那一刻,就像薄荷透入肺腑一样,她感到一种穿体而透彻的清凉,头疼便骤然停了下来。
她的眼睛不再看到深夜的黑。在朦胧睡意让她慢慢寂静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一种极其遥远的仿佛银子穿过雪域,有着纯净、冷冽而弥漫着奇异香味的声音,然后她看到满目之中都是蔚蓝色的星星,就像烟花一样,在高处绽开,朝她垂落覆盖下来。
她就在那蔚蓝色烟花的覆盖之下,睡着了。在睡与醒的意识边缘处,她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宁静、幸福与安详。她的眼睛慢慢闭上,渐渐地感觉不到了自己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存在,就象化成了蔚蓝色烟花的气息。在眼睛的感觉也将虚化掉以前,她默然地向波西米亚女店主道谢。
她真的睡着了。
3
她真的睡着了。
梦的入口就像一条涓涓的溪水,水边长着水仙和绿草,天空高远,发出傍晚一样幽暗柔和的光。风铃的声音仿佛沿着溪水,从遥远的上游潺缓地流淌下来。那声音仿佛薄荷样清凉,仿佛银子穿过雪域一样纯净、冷冽,弥漫着奇异的香味。
她像小时候一样,手里提着自己小小的塑料凉鞋,赤脚走在溪水边上,朝着上游的方向,朝着风铃的方向。一双小小的脚丫,就像水边的青草一样干净柔软。
她怕跟丢了溪水,又怕跌进深处,四周里并没有可以呼救的同类。所以,她走在水里,却涉水不深,只让溪边的水埋住脚踝,行走时,脚步带着水波,奔跑时,脚底溅起水花。她一路走,一路摘下草丛中各样细碎无名的花朵,只不碰那水仙。
她给手里的那些花儿们取名字,叫它们玛娜、普赛克、精卫、西西弗斯、西木尔格、阿尼玛、阿尼姆斯、夜皇后、海妖、莎乐美……就好像散碎地忆起前世里年少时的密友和亲人,还有波西米亚女店主和她满墙的羽毛面具。她从那些细碎的花瓣上汲饮小而晶莹的露珠,有时也将带露的花瓣一起放进嘴里,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样,食花,饮露,脚步轻盈地在水边行走,感觉自己像阳光下的嫩叶一样,在花与露之中,日渐脉络清晰而透明。
然而,溪水并不直接朝向雪域冰山,朝向源头,朝向风铃,也并不总是涓涓潺缓而清凉的样子,它也会招来浊浪滚滚的大河大江,也会招来不动声色地隐藏在高深草丛中的蟒蛇和野兽……梦会成为梦魇。
她为了躲开越来越巨大的水浪和越来越危险的泥沼,偏离了水域。越离越远的时候,她发现旷野里的景致与花朵比水边更加美丽和富于变化。她沿着花朵,看到荒野、沟壑、草原、森林,看到食草与食肉的动物们,那强健而优美的追捕与奔逃,充满迷人的残酷与危险。
她仿佛飘在低空中一样,眼看着危险离自己越来越近,既不能双脚着地,像羚羊那样奔逃,也不能腾向高空,像鹰一样在危险触不到的云天之上飞翔。
当她惊慌地发现,她找不到那条最初的朝向上游的水域时,她也听不到那仿佛银子穿过雪域一样纯净、冷冽,弥漫着奇异香味的风铃声了。
她知道她迷路了。
在空无一人而危机四伏的荒野里迷路是可怕的。这时,暮色正在朝下降落。晚霞的余辉将天边的云朵和地上的草木染成红色,也将惊慌失措的她染成红色。
晚霞背后的黑暗,将一切美丽的景象幻化成无边的狰狞恐怖的面孔,朝她覆盖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将要成为谁的食物。
她像一只在暮色里被追捕的猎物一样,拼命奔逃,没有方向感,只有满心的绝望与恐怖。
亡命感一旦袭入人心,万事万物都变得恐怖而险峻起来。她渴望获救。
听到风铃声,看到那条最初的小溪,遇到同类,无论哪一样都可以使她获救。她这么认为。然而奔逃在茫茫荒野与暮色中,就像人将自己丢失在太空中一样,一切获救的可能都是那么渺茫和无望。她在逃亡的路上惊恐万状,丢盔卸甲,狼狈不堪,渐渐像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一样,浑身里不再有一丝力气,内心也慢慢安静下来。
她知道呼救是没有用的。她只有气息微弱地祈求醒来。
这时,她看到了人。就像奇迹一样,她感动万分地看到了一个人。那人从野兽出没的草丛之间朝她走过来,手里拎着她丢弃的鞋袜衣衫与伶仃散碎的肢体。
那人离她越来越近,不说话也不笑,一双像波西米亚女店主一样深褐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那人走过来,蹲下身体,开始在她身上打石膏。石膏越打越厚,她默然地忍耐着将要窒息一般石膏的禁锢。
就在她真的要窒息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她浑身上下打满了石膏,最后用一只羽毛面具覆盖了她的面孔。
那时她感到面具从眼睑的位置渗入一丝薄荷样清凉的气息,穿透石膏里面的身体。
那个打石膏的人不见了。她眼皮抖动着醒来。
4
她眼皮抖动着醒来,看到窗户上透着一些淡紫色朦胧的光。她摘下窗楣上那串蔚蓝色星星一样的风铃,想去寻找那间第三条街上的波西米亚礼品店,将风铃还给女店主,也不要那只闹钟了,她想讨回自己的头发。
她手里提着那串风铃,走在街衢上。街上光线幽暗,笼罩着紫雾一样不真实的光。街的两边店铺林立,人影憧憧。
她向迎面路过的人们打听第三条街和波西米亚,没有人告诉她。人们看上去全都神色紧张而神秘,行色匆匆,说是在找一个带钥匙的人,却没有人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每个人都仿佛向那个人抵押过自己最重要的、致命的什么东西,只有找到他才能赎回自己。
人们又说那个人被什么人绑架了,只有找到那个绑架的人才能找到被绑架的带钥匙的人。
人们奔逃着,呼喝着,追捕着,所有的人都满脸狐疑,人人自危,好像随时都会抓住一个人或者被人抓住,说他就是那个带钥匙的人或者那个绑架并藏匿带钥匙的人的人。每一个被抓住的人都免不了一死。而在有人死亡的时刻,天空中就会绽开紫色的烟花。
她终于知道满窗满街紫雾一样的光是从哪里发出的了。她再次恐惧起来,像街上所有的人一样,满脸狐疑,并撒腿奔跑起来,忘记去找第三条街和波西米亚女店主,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带钥匙的人或绑架带钥匙的人的人。
她又一次拼命奔逃,手里那串风铃一路发出银子穿过雪域一般纯净、冷冽而弥漫着奇异香味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叛徒一样出卖她,背后有越来越多的人杂沓着脚步声与呼喝声朝她追过来。
她知道她不是带钥匙的人,就像她不是波西米亚女店主一样,她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要找带钥匙的人或波西米亚女店主的。她不知道她找的女店主是不是人们都在找的那个带钥匙的人,但她知道因为那串风铃,她已经被人们当成那个人了。
她再次成为亡命之徒,像阿甘小时候一样奔逃,身上的石膏纷纷剥落,散碎在身后。她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不敢停下来,不知道叫她的是救她的人还是抓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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