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总赤裸在无影灯下,绝望地等待着开膛破肚那一刻的到来。
手术室的墙壁蓝得瘆人,如同马里亚纳海沟泛蓝的海水,那盏悬吊着的无影灯贼眼样地盯着他,他还是头一回这般彻头彻尾地暴露自己。他现在已无隐私可言。他简直就是一具活体标本,在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被人用锋利的刀剖开肚子,看透他的五脏六腑。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动物——任人宰割的动物。“我要死了。真的。万一下不了手术台,我这条小命就算交待了,即便是交待了,那也绝对不是医生的技术问题,更不涉及医疗事故,他们可以娴熟地把我的肚皮缝合,任意杜撰一个临床死亡原因,让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怀着濒死的体验闭上了眼睛。
“完了,完了!只要主刀医生的手轻微地一抖,说不定哪根血管立马就会划破一道血口,血水迅速溢满胸腔,潮水般地上涨,然后,七窍出血——我浑身不过三痰盂血,估计淌完两痰盂就不省人事了。倘若真是这样,干脆让地球一同毁灭得了,凭什么非得我挨这一刀不成,比我坏的人多得是,哪一个不比我活得旺兴。难怪俗话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早知如此,何不坏它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没本事流芳千古,那就设法遗臭万年,到头来,活着的人还不是照样记你一辈子,至于香臭谁还去考究。”
人这玩意儿,真是不可思议,死到临头还想那么多干嘛!能不想吗?他才刚刚步入中年,海运公司总经理的位子还没坐热啊!从一个山里娃到考上海事大学,参加工作到狗一样侍奉那些顶头上司,到今天终于大权在握,到他训斥那帮手下的城里人就像呵斥一群狗……这路走得很坎坷,极漫长;不过,他还算幸运,别人有的他有了,别人没有的他也有了——党票、学历、金钱、权力,还有两栋别墅外加一个情妇……
真就应验了“天道酬勤”那句老话。老天长眼,没亏待他,他应该知足了。无论上对父母,下对兄妹,他全都帮到了。他相信,没有一个家人会说出个“不”字来。父母住的小洋楼,已经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那可是请建筑师专门设计的,外观仿造德国的哥特式建筑,上下五层,11个房间,全部用石料,耗资上百万,旧社会的大地主恐怕也想象不出如此奢华。父母以他为荣,村里的老老小小没有敢不仰慕他们的。二老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过惯了穷日子,一旦富贵荣华起来,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要紧,他找到村长,再给划拨几分地,帮着建个菜园,专供他父母休闲劳作之用。开始,村长还含糊其辞,他一甩手给了村长十万元,村长贼眉鼠脸上的褶子立马扯平,当即拨给他家一亩良田。
金钱真是个好东西,用它开路,畅通无阻,从乡长到镇长到村长,他一路摆平。谁见钱出了五服?这种人牙根就没生出来,甭管他学问多大,职位多高,全体见钱眼开;所以,他大可不必担心这次手术的成败与否,因为之前,他的助理杜贝贝已经做了周密安排:先把全体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请到五星级海景花园大酒店饱食一顿,餐后,私下挨个发送红包,主刀:10000,助手:5000,麻醉师:3000,器械护士:1000。
吃饱喝足,拿着外快,皆大欢喜。主刀王医生——本地唯一 一所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专家,某外国大学医学博士学位,现年50多岁,长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但气质颇佳,一看就是那种被知识浸泡透的人。王医生话语不多,温文尔雅,面带微笑。当问到他对手术有多大把握时,他说,在此类手术中属于小手术,把握多大不好说,因为手术过程中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但此类手术他做了不下几百例,目前尚无一例失手。
真乃当代华佗。有学问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一不说是一,偏要说成二减一,既高雅又含蓄还带点谦逊,让人听了浑身舒服,绝不似那种江湖郎中,胡吹乱捧一通,谁听了都会身上没虱子找痒痒。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医生的话也不能太当真,有时候跟骗子的话没啥两样。骗子对老实人说,带好钱,千万别让骗子给骗了。医生对病人说,没事儿!小手术,切除就好。结果:钱被骗走了,病人死了,可人们依然乐于寻求这种安慰。
按理讲,他该坦然地去面对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刚刚私下里投资设立的那家货代公司的验资问题还没解决呢。根据有关规定,私营企业需要现金验资,500万的注册资金从哪里出?“对了,不妨暂时挪用一下国企的安置职工款;可以先从朋友处借用现金,然后再填张转账支票从安置资金中划拨给朋友,等验资报告一出,再把注册资金抽回来。就这么定了,挪用个年了半载的,没啥大不了。怎么事先就没想到呢?”
这件事他不敢委托别人办理,只能让杜贝贝去办。他已拿定主意,这家私营公司的法人代表就让杜贝贝兼任,因为她是他所接触的女人中最为欣赏的一个——硕士学历,年轻貌美,又不失聪慧大气;处事风格,柔中带刚又刚柔相济。不过,手术的事除了她无人知晓。他对外宣称,出国考察,一月内,海运公司日常工作由总经理助理杜贝贝全权负责。
一名护士过来给他戴上眼罩,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要开始了吗?”他紧张起来。他喊了声:“大夫,麻药还没生效,我有知觉的。”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小,或者是医护人员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他听着房间里静得出奇。“人哪!怎么连人的喘息声都听不到了。你们还等什么?快下手吧!反正已经是已经了。”他快要在黑暗中崩溃了。
手术室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混合气味儿,他似乎能嗅出这些味道里的细微差别,酒精?碘伏?来苏水?84消毒液?还有……似乎还掺杂着一丝烧烤的焦糊味儿。他想,手术应该开始了。根据味道判断,切割他的好像不是普通的金属刀,会用什么刀呢?他在心里默默细数着:电刀、X刀、光子刀、中子刀?好像是伽玛刀——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早就领教过这种刀的厉害。他爷爷会用这种刀,用它在山上点火烧饭,他还差点用它引起一场山林大火。那天,他偷了爷爷装在口袋里的放大镜片,学他的样子,把镜片对准阳光,然后聚光到一堆枯叶上,眼瞅着叶面上就烧破一个洞,随即就有火苗燃起,很快便四下里蔓延开去,他惊慌失措,拔腿就跑,幸亏爷爷及时赶到扑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爷爷气急了,照他后脑勺狠扇了一巴掌。
听人讲,所谓的伽玛刀,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刀,是一种聚焦的射线——伽玛射线。没错,他的皮肤正是被这种射线烧灼穿透,并散发出焦糊味儿。怪不得人家说,不痛、不痒、不出血,即便是把肉烧焦了都浑然不觉……当然,这也有赖于麻醉效果好。他这才知道麻醉师的重要,假如用药剂量少一点,让他痛个死去活来也得受着。麻醉师说,给他用得是局麻加全麻,手术是在他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的。这比起气管内插管静脉吸入复合全身麻醉来,要少遭好多罪。
护士趴在他耳边小声地劝慰道:“别紧张,一切都会很顺利。”
“哦,出血多吗?
“想哪儿去了?手术还没有开始!”
“我都嗅出烧烤味了”
“想吃烤肉了是吧。放松点。”
“你们是用伽马刀吗?”
“你的手术不适用伽马刀。”
“能告诉我用什么刀吗?”
“不用担心。安静。少说话。不会让你遭罪的。”
护士动作麻利地在他手背处又扎上一针静脉点滴。
其实,他不怕遭罪,但他怕痛。每次看到注射针头刺破他皮肤的瞬间,他浑身的肌肉都会绷得石头样的硬。当然,他还有太多的痛不得不去面对、去隐忍、去承受;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
他的婚姻就让他痛不欲生,简直是场醒不来的噩梦。从参加工作到成家立业到出人头地,那些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从不去多想,没兴趣也没那份闲心。短暂的航海生涯,让他的向往变成恐惧。直到今天,他只要一见到蓝色和水立马就会头晕。大海没能带给他丝毫留恋,倒是那些曾经与他同生共死的船员不时地跳进他的眼帘:他们被性压抑着,被孤寂包围着,在沉默中相互勾斗着,一群雄性生命如同煎熬在热锅上的蚂蚁,日复一日地耗在一起,狂饮烂醉就跟发泄性欲样地惬意……实际上,他只跑了一年半船就对船员生活腻歪了。那哪是人过的日子——憋得要命,闷得要死,寂寞得杀人的心都有。整天除了摇摆就是晃荡,脚底连个根儿都没有。十天半月见不着陆地是常事,即便靠上个码头,也要看装卸货速率,快的话,最多停靠三两天,许多船员也只能在码头边上溜达溜达,所谓沾沾地气,也算是为这群浮游的生命增加点重量。船员——尤其是下级船员,可能是众多职业中最无竞争力的工作,只要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谁都干得了;撇家舍业,与天、海相伴,除此之外,还要随时应对死亡的威胁。生命每时每刻都在眩晕的呕吐中无奈地守望着,哪怕海平线上出现一个模糊的船影,都会让萎缩的心肌突然膨胀。
命运就是这样引领着他没日没夜地晃荡在海上。这种日子啥时候熬到头?无望,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知是因为过度紧张,还是惊吓,他哭了。男人的哭泣是无声无息的,是习惯于暗中流泪的,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悲壮的。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出现这么大的问题……
他隐约听见主刀医生小心翼翼的说话声:片子上显示,是根细小的冠状动脉包在肌肉里,肌肉收缩产生挤压就会导致病人胸闷憋气。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总觉得气不够用的。其实,这种征兆早就出现过多次,只是没引起他的足够重视;最厉害的一次发病当数船靠菲律宾的马尼拉港,那次,船上加油硬拖着他下地游逛红灯区——尽管差点儿一命呜呼,但他一寻思起那事儿来还是禁不住地偷着乐。
那晚,他和加油在码头上租了一辆带凉棚的三轮车直奔马比尼大街。好家伙!真是大开眼界,街道两旁一串串放纵的血色霓虹灯把大半个天都染得通红。站街妓女比比皆是——路口、门边、楼洞。他俩是看门下菜碟,豪华门面进不起,专拣那些个糟烂门头猴视一番。正溜达着,一个站街妓女招呼他们,Come on,honey.跟着靠上来,Hey,man,good to see you. I'm Jean. fuck,fuck.他斜瞅了她一眼,那女的看上去年龄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矮小的身材,棕褐的肤色,上身穿一件粉色T-Shirt,下身穿一条薄如蝉翼的迷你裙,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尽管他的英文水平不高,但他对Fuck这个词儿还是满熟悉。他用手戳了戳加油,那就跟她Fuck fuck?加油干这事很在行,歪门邪道英语说得也溜,很快俩人就勾搭上了。
加油:Do you want to sleep with me? (想跟我玩玩吗?)
妓女:Yeah! Let's go to bed. (好啊!)
加油:How much? (开个价吧。)
妓女:How about 100 dollars? (100美元,怎么样?)
加油:It's going to far. Money, no problem. Lower the price, I'll consider it. (太离谱了!钱不是问题,你看再便宜点行不?)
妓女:I'm paid by the hour. What I need is just money. (我是计时收费的。)
加油:To be honest with you, I have only 50 dollars. (不瞒你说,我也就剩下50美元了。)
妓女:Only 50 dollars? Opps! What a good deal! (才50美元?哇,那也太便宜了吧!)
加油:Don't fool me. I have been here before and I got a good pussy. (行了,别想忽悠我,我以前来过,这种事儿见多了。)
妓女:Ok. I had a crush on you. You are the boss. It’s up to you. (那好吧,谁让我喜欢上你了。你是老板,看着办吧。)
加油:Ok.(那就说定了!)
妓女:This way. (这边走。)
加油:After you.(你先请。)
加油朝他使个眼色,他们便跟在她身后进入旁边的一个楼洞;上到二楼,一溜长廊,她把他们带进一个小房间,随手关上门;房间约五六个平米,除了地铺,啥都没有。妓女开始宽衣解带,加油也在一旁急不可耐地脱裤子,看他站在那里没动,加油急窜火地对他说,还不快点啊!人家按时收费。呃,他也顾不上多想了,既然来了就放荡一把呗!他听见加油朝着妓女喊了声Do him, first.那妓女就朝他扑过去。
可惜,三下五去二,他突然败下阵来。他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感到一阵憋气,感觉头昏脑涨,浑身瘫软,一副随时都可能昏死的样子。
加油不耐烦地示意他快上,他勉强地摆摆手。他有气无力地催促加油赶快扶他走。他说:我不行了,太憋气,我憋得厉害,要死的感觉。加油见他浑身冒汗,脸色煞白,顿时觉得不对劲,便立刻付了钱,架起他赶紧地朝外走。门口处,俩黑汉子拦住了他们,加油跟黑汉子交涉了一番,对方说,超时5分钟,按一小时计费,需每人再交50美元。他们不敢怠慢,只得乖乖地交上,交完后,他看见加油亲切地握住其中一黑汉子的手满脸谄笑着用中国话说:你妈个逼,你涮我们,操你妈!说完还装模作样地上前搂抱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
加油好不容易把他搀扶回船上,加油跟船长说他中暑了,船长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两天,第三天他才缓过劲儿来。加油悄悄地跟他说,真叫你惊了!就这点功夫还五划六划的,闹得我不但赔了钱还跟着瞎忙活一通,以后老实吧!
他也偷着乐了。
这件事,除了加油没人知道。他升任总经理以后曾多次警告加油,不准跟任何人讲,要是不识好歹,别怪他翻脸比脱裤子快。加油对天发誓:要是走漏半点风声,全家灭影。后来这小子酒后失言,还是把丑闻给抖漏了出去。他一气之下,立马调加油下船,专门负责公司机关大楼十几个厕所的清洁工作,一天刷三遍,工资待遇,每月500元,爱干不干。想上船?门儿没有。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影响太坏。他很清楚,关于他好色的名声一直在背地后里被人窃窃私语着。
有一次,公司中层领导开会,他故意在会前开了个玩笑:有人说我好色,没错!我是好色,尤其好美色,并且色感好。你非要男人都变成色盲,那女人不也活成一片苍白了。这是历史的倒退。所以说,好色不是个龌龊词儿,关键在于要做到好色不动念。
掌声、笑声、唏嘘声一片……
耳边传来手术器械轻微的碰击声。声音显得那么空灵,像是从家乡的大山深处传来的,带给他一种既神秘又恐惧的感觉。他太熟悉这声音了,他仿佛又独自走在那条十几里长的山路上,中途见不到一户人家,茂密的丛林伴着迴旋的山风,发出瑟瑟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山路留下他胆颤的步履,山路也永远依附在他的心壁上。他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那些风,那些草,那些树,那些细微的动静,还有大山瘦峭的背脊……
周围的声音有点杂乱起来。医护人员的呼吸急促了,仪器的声波频率加快了,估计手术进行中了。他感觉房间里的每一点响动都令他心烦,会不会出现意外了?他把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主刀王医生的两只手上。他深信外国大学的医学博士水平,绝对一流,再大的麻烦王医生也有能力排除万难救他一命。他后悔平时太不珍惜自己,忽略了对身体的保养,如果能早一点重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憋气的症状以前是出现过,但并不严重,他没在意,怎么突然之间就严重到非得动刀呢?医生说他可能属于遗传因素导致的。他父母的身体都很健康。医生说,那就是隔代遗传。不错,他想起来了,他爷爷好像是憋死的。那天,他在地里干着干着活儿,突然憋气倒地就没命了。爷爷的死让他很伤心。爷爷劳苦一生,穷困了一辈子。他对爷爷的感情很深。爷爷死的那年,他刚好十岁。
他的童年是不堪回首的,充满着苦涩。饥饿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了,他几乎是在一天只吃一顿饭的忍饥挨饿中度过的。还好,爷爷常带他去山里采蘑菇挖野菜。他的早期教育就是爷爷开启的,爷爷教会他如何辨识可供食用野菜的能力。现在的人都把野菜当成了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可他至今一见野菜就反胃。
有一次,因为挖野菜回家晚了,他在村外的那条崎岖的山路上遭遇一头野猪。他在前面没命地跑,野猪在后面玩命地追,就在它的獠牙即将顶上他的屁股的一瞬间,砰的一声巨响,野猪倒地毙命,原来是爷爷用他的老土枪救了他。事后,爷爷带他去了村里的小庙拜了拜菩萨,还特意从香炉里抓了一撮香灰冲水让他喝下,爷爷说,这样才能压住惊厥,免得夜里尿床做恶梦……
黑暗中他竭力瞪大眼睛,拼命保持大脑的清醒,生怕一不小心睡死在手术台上。
他庆幸术前杜贝贝曾专程陪他去了趟五台山求佛护佑。杜贝贝说,佛祖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虔诚,保准心想事成。他一气儿上了十几柱高香,拜遍庙里的各路大神,临出庙门时,他又独出心裁地朝着一面南墙拜了拜。他感到了宽慰。
杜贝贝嘲讽他,怎么样,怕死了吧?
怕?怕是怕,不过,真与死神面对面,怕有用吗?
还真不是夸口!他就曾经与死神面对面地硬碰硬,结果竟然也能死里逃生?
他想起八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海上搏杀。生死一瞬间,一闪念,他的人生也随之来了个大转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信了。不过,他至今都后怕在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不知死的大无畏气概,他想,假如当时他还能心存一丝杂念,假如面对死亡他还能把生死看得更哲学一点,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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