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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纬丨我的老师李行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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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行杰老师

许多年,青岛师专中文系只有一个正教授,系主任李行杰先生。他是“文革”前复旦大学张世禄先生的研究生,音韵学专业,后来一直讲文学史。李老师面目黧黑,厚嘴唇,戴方框大眼镜,冬天加一顶贝雷帽,行动缓慢,有学者气,可能年轻时代在大上海度过,又略显洋气,但这些,都不算太出众;他一张口,则立刻引人注目,不惟音质浑厚苍凉,字正腔圆,而且洒脱自如,文采斐然。音韵学,现在几乎成为绝学了。李老师也似乎没有在这方面钻得太深,但我推想,他的口才大约和专业有关,如发音的部位,气流的阻、畅等技巧,掌握得好。
1990年秋季,开学第一天,我们即为李老师的口才所倾倒。讲课之前有一个简单的仪式,李老师作为系主任主持,他站在台上,嘴角略带微笑,环视台下,等喧噪之声完全沉静,才抬起右手,指点着我们,缓缓地说:“其志也可嘉,其愚也不可及!”这一句糅合、化用《论语》句式的开场白,我记得清清楚楚,“眼下,摆摊、下海赚钱的,喝酒、打扑克的,到处多有,各位,却大晚上的来上课,愚不愚?愚,又不愚。不管什么动机,来了,就学点东西。当然,这也不是说,今天学了点什么,明天就能怎样怎样。坦白说,咱们这些课程,没有实际的功利色彩,是一个涵养功夫,如果你以前说粗话,一年以后说不出口了,听到别人口吐脏字,你感到不舒服了,这个学,就不算白上。”

第二学年,才轮到李老师的课,唐宋文学。那些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内容、主题、意境,以及作家逸事、作品趣闻,出自老师那独特的语言,庄谐间出,非常精彩,有的诗词,多少人耳熟能详,老师便画龙点睛地讲,每周一个晚上,两三个小时,同学们都觉得是极大的精神享受,时间过得飞快。讲到李白的诗才,才华横溢,什么叫“横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是滑了丝的水龙头,里面的水直往外喷,堵都堵不住!”讲李白的名篇《蜀道难》,“开头‘噫吁呼,危乎高哉!’七个字,五个虚词,两个实词,还是同义词,危即是高,高即是危,用现代汉语说,就是‘哎呀呀,高啊高啊!’你看,谁敢这么写诗?你、我这样写,那不叫诗,李白就敢这样写,写了,就是好诗。”

不论大中小学,文史教员在课堂上扯闲篇的都不少,水平高的,给学生的教益往往大于课本。李老师也喜欢说课本以外的,因为负笈一流的高等学府,亲炙过许多一流的学者,所以,一张口立刻令闻者有咳唾珠玑之感。讲到岳飞的《满江红》,老师说:“六十年代,夏承焘先生考证,《满江红》不是岳飞的,是明朝人的伪托之作。这个结论一出谁高兴?日本人,高兴极了,最欢迎。夏老的论文在浙江一发表,第二天日本的《朝日新闻》马上转载。为什么?因为当年的‘卢沟桥事变’之后,许多中国的热血青年,是唱着《满江红》奔赴抗日战场的。日本人被打怕了,听到‘满江红’心里发抖,现在中国学者说那是伪作,他们没法不下意识地高兴。”同学们听到这一“相关链接”,来了兴趣,一时群情激昂,纷纷要求老师唱一曲。那一晚李老师是坐着讲的,他以手支颐,嘴角仍略带微笑,等下面安静了才开口:“我五音不全,唱不好,不过,可以哼出个大概。”于是李老师空中挥拳击节,真的“哼”出了《满江红》的旋律。台下掌声雷动,气氛热烈,竟致惊动了邻班。待到高潮过去,课堂平静,李老师仿佛自言自语:“学术先放一边儿。比如一个玻璃球,里面一枝花,五颜六色,挺好看的,你非要把它打碎了,告诉人说,看,这花是假的!有意义吗?人生有时候是需要这种假花的。”

李老师讲古代,却善于和现在做一些纵向的比较,类似今天说的“穿越”吧。说杜甫做过右率府胄曹参军,大致相当于现在一个武装部的“仓库主任”,苏东坡在黄州做团练副使,相当于现在的“民兵连副连长”,等等。这些当然不会一一对应得那么准确,可让人记忆深刻。“古人也势利眼,那些文集的名字,《杜工部集》《高常侍集》用的都是官名,如果是现在,就要叫《李局长集》《王主任集》,肉麻!但是,那时候,是一种风气。”李老师的课堂,充满着这样的幽默分子,道出的却是真实。

老师的口才,卓绝中透出随意,可是做事绝不随意,他是课前坚持点名的唯一的老师,声明一学期下来,缺课超过多少的不准考试。听说他在党政军官员的培训班也是一丝不苟地点名、测验,甚至安排值日,且不许秘书、司机们代劳,毫不假借。期末统计,我们班的一位女同学,工作要白班、夜班倒,缺课多,在不许考试之列,但她好学有才,散文写得极佳,常被当做范文,不许考试实在可惜。其时我因学得还好,几乎不缺课,勉为其难地担任了大家推举的“班长”,我履行职责,找李老师说明情况,请求能破破例,允许她考试。李老师听我说完,沉思一会儿,竟点头同意了。这一举动,超乎我的意料,也超乎同学们的意料,不少人为之欢呼。

有个同学说,李老师的课,不论哪一堂,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就是一篇好文章,许多人有同感。自夸一下:我有速记的本领,课堂上老师们的讲述,正言、闲言,几乎能一句不落地记下,这些笔记,以后看看挺有意思。后来有一位下一届的学弟,借我的唐宋部分的笔记,我犹豫了一番,慷慨地借出了,但是一再叮嘱,必须尽快归还,学弟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还。然而黄鹤一去,即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来。有时,想到李老师那卓绝的口才,就只有从记忆中搜寻一点存货了。

原载《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2021.5.10 A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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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计纬丨我的老师李行杰》 发布于202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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